疏离群小爱芳醪,佳丽添杯兴更豪,

将进酒,举金杯!春光红火里,抛却御寒衣,

我从斗室出笼走,添翼乘风竞自由。(V.002)

此处帐篷是人体的象征。帐篷的支架和帆布好比人的肉体,帐篷里的人好比人的灵魂。珈音的这首诗,写人或诗人自己的静修状态——入寂前的大彻大悟状态,他意识到自己虽然只是永恒的“存在之杯”(天酒金杯)里的一点酒泡沫,只是一种瞬间的偶然存在,但此生并不虚度。套用笛卡尔的名言来说: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酒。作为造物主之隐喻的酾客(斟酒的少男少女),千百年来,给许多像他一样的精神求索者托盏斟酒,助佑他们洗净愁肠,净化身心,最后,质本洁来还洁去!

庄子《内篇·养生主》:“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成玄英疏:“饮啄自在,放旷逍遥。”庄子说的这个寓言故事是:野鸡想捉一条虫要走几十步路,想喝一口水要走几百步路。看起来不如笼中鸡那么容易得食,可笼中鸡没有自由,没有自食其力的精神愉悦。

天地舞台山水轴,雏鹰学翅闹枝头。

蔷薇富有挥金手,笑把繁花撒地球,

笔者在迻译珈音鲁拜时,多次借用了庄子“逍遥游”之语,因为珈音追求自由的精神,酷肖庄子《内篇·逍遥游》追求绝对自由的人生观。在庄子眼里,只有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才是真正的逍遥游。《鲁拜集》中的自由精神,典型地体现在下述诗作中,首先是饮酒时:

珈音经常以飞鸟和美酒作为自由的象征,“时间之鸟”是《鲁拜集》中常见的意象:

声色穷追如猛虎,到头反被机关捕。

庄子《杂篇·盗跖》云:“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尽管此篇可能是伪托,但文中借盗跖之口,将时空浩瀚的宇宙与寄寓天地之间短暂渺小的人进行反讽的对比,告诫人们:那些强求万年江山的人,那些不能顺心惬意,颐养天年的人,不能算作通晓“道”之玄奥的人。这一段话,同样体现了庄子返归原始、顺其自然的逍遥游精神,与《鲁拜集》的自由精神十分吻合。

这样的警句,包含一种喜剧性反讽,一种在前后情节发展过程中才能彰显出来的情境的反讽。在千丝万缕相互联系的社会网络中,一个人要追求绝对自由,就须要限制或剥夺他人的自由,结果有可能“作茧自缚”。与纵情声色的极端相反的,是清心寡欲的禅修。禅宗有个谜语说:一门开时九门闭,一门闭时九门开,请问这是什么?谜底是禅修之心门。九门即双眼、双耳、两个鼻孔、一张嘴巴和尿道肛门。这些感官之门以外,还有一道心门。只有在九门即感官之门关闭的情况下,心门才能打开,才能步入专一的禅修观想。当心门完全关闭时,人就是纯粹世俗的饮食男女。

对于纵情声色的贪官腐吏或纨绔子弟,珈音也曾提出类似于老子的警告:

警句格言,往往带有片面的深刻性,有时只是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的一个反题。与老子的说法相反的正题同样可以成立:五色令人悦目;五音令人悦耳;五味令人口甘。因为,人必须经常睁大眼睛,观察人间的非正义和往往姗姗来迟的正义的胜利,欣赏五彩缤纷的大自然的美景和各种艺术形式,聆听世界的风雨,人间的号哭,飞鸟的悲悯,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指点江山,非议朝政,饮美酒,尝美味,张开鼻孔嗅花香,远恶臭。“去彼取此”,只是须要去掉让人眼花缭乱、听觉失灵的纵情声色,去掉让人“口爽”(即口不辨味)的过度饱食,去掉让人内心发狂的狩猎作乐,去掉让人行为不轨的稀有货品,这样,既可以达成适度的五官的满足,也可以达成内在的满足。

下面这首鲁拜也可以借庄子来阐释:

无始无终的时间,无边无际的空间,是绝对自由的象征,但人只能处在相对短暂和有限的时空中,因此应当及时行乐,同时以精神修炼来赢得自由。

巨富暴发,欲壑扩张,好比金色锁链一样,无法使一个人真正逍遥起来。相反,适度的清贫,像庄子那样,不做官,甚至宁肯如神龟“曳尾于涂中”(《外篇·秋水》),“少私而寡欲”(《外篇·山木》),是逍遥游的前提:

月月年年观万象,诗工气振乐逍遥。(I.008)

珈音的自由精神与庄子的“逍遥游”

光阴无悔园莺疾,腾翅应时归翠微。(V.092 江南春)

在人类的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精神文明却面临堕落危机的今天,这样的诗文堪称养气怡神有助精神解脱的清凉剂。

帐篷高扎入云乡,封锁重门闭五官,天酒金杯泡沫香,洗愁肠,酾客扶人归大荒!(忆王孙)

伊朗学者和西方学者大都认为,《鲁拜集》的作者、波斯大诗人哲学家奥玛·珈音可能读过从梵文翻译为波斯文的佛教和道家典籍,因为唐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玄奘奉召将《老子》大体上译为梵文,传入天竺,后来传入波斯。即使珈音未曾读过翻译的道家典籍,也可作比较研究。中国学者李丹在《从波斯文学中的儒道精神内涵看文化的相似与沟通》(《学理论》2012年第三期)一文中,认为珈音的不可知论和人生的无意义感,与中国道家思想极为相似。尽管很难发现珈音学道家的直接证据,但两者多方面的可比性,细读笔者迻译的五卷本《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就不难发现。

着意倾囊归故土,无财无我更优游。(III.049)

尽管很难发现《鲁拜集》的作者、波斯大诗人哲学家奥玛·珈音学道家的直接证据,但两者多方面的可比性,细读笔者迻译的五卷本《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就不难发现。

拙译诗的上联像莎士比亚一样,把大自然和人的世界喻为一个大舞台,舞台上不断上演着万象竞自由的戏剧。学翅的雏鹰,是追求自由的象征,与诗中斗室里的“我”形成对比,像庄子笔下的野鸡和笼中鸡的对比一样。但珈音用以自况的笼中人,不同于庄子的笼中鸡,他关在斗室中,为的是在书斋求知求学,或类似于禅修的闭关。因此,他走出斗室,像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在《转向大自然》中所召唤的那样:“来吧,来吧!朋友们,快把书本扔掉;/否则你将变成学究蠹虫。”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像庄子也像珈音,他既饱读诗书,又钟情山水,有道家的返璞归真的倾向。当他走出斗室,聆听红雀和画眉鸟在林中啭鸣,觉得那甜美的歌声“给我一生带来更多的智慧的声音”,仿佛在启迪人类:“快融入天地的灵秀之气;/大自然是你的良师益友。”

仙国真醇垂诱饵,瀛寰假我化尘嚣,举杯戒酒两逍遥。(II.062 浣溪沙)

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经》第12章)一言以蔽之,这番话的悖论是:自由的放纵导致自由的丧失。

自由的悖论有多方面的含义,首先是绝对自由与相对自由的悖论。在《鲁拜集》中,“自由常在难中居,海贝沉冤泪凝珠。”(I.001)珈音此诗以珍珠的形成喻自由的实现,反讽的是,珍珠要圆成必须先经受苦难,以贝壳的破裂为自由的代价。诗中既包括对外来强加的不自由状态的接受,也包括对这种强制力量的反抗和自我的陶冶。

上述诗词,最有意味的是第三首末句。由于珈音之酒既是实指又是精神意义上的隐喻,才有可能达到“举杯戒酒两逍遥”的境界。

神我交融情满溢,自由多彩叹辞穷!(IV.008)

忍把人生玉露抛,心忧末日犯天条,结清总账罪难逃。

渗渗泉水有灵知,教尔贪官归蚁族。(I.046)

珈音的一首写到人体五官的诗,以词体迻译如下,也可以从禅宗的角度加以阐释:

《鲁拜集》与《道德经》自由的悖论

真醇杯底撞洪钟,短笛高歌气势宏,

(作者是瑞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