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就是从那些蛙儿子从日本各地发回来的照片上它那个拽拽的样子,辨认出它作为浪游俳人的真面目的。蛙的孤独,在孤独中的自赏(俗人称之为“拽”),引起我们深深的共鸣。我读过最孤独的一首俳句,也来自种田山头火:

达有达的风流,穷有穷的风流。种田山头火就是穷风流的极致,也许他的状态更像两袖清风、不知所踪的蛙。此人身世就很传奇,他目前在日本的热门程度已经超过松尾芭蕉,但中国国内读者未必了解,我就草草介绍几句。山头火1882年出生于大地主家庭,但他除了沉迷俳句,还酗酒爱嫖,把家业败尽(岩重孝的漫画《诗人独自徘徊》就详细地描绘了这个过程)。愧对妻儿,于是他在1925年出家,拜望月义庵和尚为师,做了观音堂的守庙人。

而山头火并没有悲伤和气馁哦,我想象他的另一首名作,是他躺在地上不起来的时候来的灵感:“风起云涌/云涌云涌/上白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云涌比什么都重要,这连续的三个词就像声音的阶梯,一直把写诗者和读诗者送到第三句神采飞扬的“上白云”中去。一刹那,物我皆忘,有没有家、回不回家,对于我蛙已经不重要了。

我这么说我蛙本质上是一个俳句吟游诗人,并非意淫。这种对放任自适生活态度的向往,已经深入日本人心性的另一面,他们不敢亲自履行却无比艳羡的一面。旅かえる(旅行青蛙)这款热爆游戏也深得箇中三味,它的热源自它的冷,它不解释、不激动、也不寻求什么重大意义,就像山头火所说的“不明所以,百花绽放”,一切淡泊的美就在你无所期待中发生,何必在乎游戏的胜负、得失的多寡?这才是俳句的诗意。

但没走多久,就得补充食物了,而且和你蛙爱买的手信一样:“慕草亦枯槁,茶店买黏糕。”接着因为有雪,芭蕉买了你蛙的标准装备,这是他模仿卖家的语气说的:“集市顾客哟,我卖这顶雪斗笠,斗笠多风雅。”没多久这斗笠就在俳句里出现:“不觉岁已暮,斗笠草履行一路,餐风又露宿。”

松尾芭蕉最著名的俳文(由俳句串连的游记随笔)集《奥州小道》所缘起,像极了你蛙开启的状态:先讲粮草,他引用《庄子·逍遥游》“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但反其意道之:“千里行旅不备粮,三更月下入无何”,引入后半句偃溪广闻和尚的偈语,表示心中有乌托邦(无何有之乡)的话,不需要粮草也能上路。

(作者是香港诗人)

达有达的风流

这句诗记录的是,青蛙一般的诗人独自在山野中赶路,突然脚底一滑跌倒在地(“滑倒、跌倒”的节奏形象地、幽默地描述了他的畸零),而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学步不稳的小时候——小孩子学步跌倒,周围的大人总是屏息一惊,然后赶去扶起他。但身世孤零的种田山头火,此刻只有群山为他屏息寂静。

穷有穷的风流

熟悉日本文化的人,应该就知道这两个名字的出处:松尾芭蕉、种田山头火,那是日本两个大名鼎鼎的俳人——俳句大师。两人文学风格不同,生存的方式却很像,住家居士、出家为云水僧,接受供养全日本旅行,写作勤奋。咦,你会说,这不也是我家蛙的生存方式吗?

即使作为日本传统民间社会都接纳的行脚僧生存,山头火也是格外穷困的,因为他行脚的时代正是日本开始穷兵黩武的时代,而山头火还是一个罕见的反战者。但山头火的伟大在于,他在困顿中悟道,他写下这些隽永的自由律俳句:

旅かえる(旅行青蛙)这款热爆游戏,它的热源自它的冷,它不解释、不激动、也不寻求什么重大意义……一切淡泊的美就在你无所期待中发生,何必在乎游戏的胜负、得失的多寡?这才是俳句的诗意。

旅途中,松尾芭蕉也会寄信给各个弟子/供养人,比如说坪井杜国:“蝶恋白罂粟,不忍离去折翅膀,留作纪念物。”把年轻的杜国比喻为白罂粟,自己比喻成四处留情的蝴蝶,颇有几分优雅的基情,你们养蛙的羡慕不来了。而芭蕉的漫游常常是壮游:8月出门,明年4月才回家那种,回家后除了勤奋写作,还要自我调侃一番:“江户草庵洗旅尘,夏衣虱子未抓尽。”

我也养了一只蛙,一开始我打算给他起名为“芭蕉”,因为芭蕉最著名的俳句就是关于蛙的:“古池呀,一蛙入水,水的音”;后来改名为“山头火”,因为发现,浪,才是它的本质。

当然,这样的生存,必然有穷达之分,山头火穷困,几乎是饿死在旅途上,芭蕉则是个旅行达人——他的学生遍日本,去到哪里都有人热情款待甚至资助旅费。这就像日本有人花钱给蛙买飞蛾,你只能用三叶草换烧饼一样。

它的热源自它的冷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但寺庙也留不住山头火的脚步,一年后他开始了不息的行脚化缘生涯,长途旅行达六年零两个月,最后死于四国松山,一场俳句会之夜。山头火的魅力和争议缘出一致:自由与伦理的矛盾。毫无疑问,他是对不起家人的,但诗人就像着了魔道一样,时刻想着生活在别处,不愿停步。而当代日本人很难如此放纵,一身背负责任太多,于是分外羡慕可以不顾骂名浪荡一生的种田山头火。

“细细品味,只有饭的饭”——明明是没有菜佐餐,却得以深度了解白饭的真味。这也可以理解为俳句的真义,极其简约的日本美学,让你在有限的意象中珍惜和想象留白的空间。

“滑倒跌倒,山也寂静。”

“不明所以,百花绽放”——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变奏,但禅僧山头火连陶渊明对“真意”与“辩”的执着都放弃了,而正是在“无知”的状态中,宇宙的神秘才自然地对你开放,这又多么像海德格尔所说的对物“泰然任之”地敞开的存在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