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每天,老人携手相伴,不离不弃,最是平淡无奇,又最是触动人心,他们仿佛在一起修筑坚固的堡垒。
在春秧街,闻得到看得见朴素闲适的生活原味原样,没有各种各样多余的包装,合理的物价也不致给民生添加压力。这里确实稍稍有点儿杂乱,可独一无二的节奏和秩序,让人玩味不已,吸引着人慢慢走慢慢看。
时光不紧也不慢、一丝不苟地向前推移,七姐妹道于是呈现现代都市空间的面貌,而记忆溯源而上,肆意追想——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80岁的老先生和70多岁的老妻,以及堡垒街上的这个公寓,都显得格外气定神闲。不经意的,教人惦念起台北四姨和四姨丈的老境,相濡以沫,又从容大度。
英皇道后面,躲着七姐妹道,七姐妺道上,划一道横杠,就是书局街,再划下一道横杠,就是琴行街。
后来,我如此这般认识北角。
起初,我是这么认识北角的。
时空的轴心,大概是记忆,广而言之,神话、传说、故事的流传,是一层又一层的记忆。记忆莫失莫忘,在时空里流转不息。
每星期一回,从北角地铁站浮上英皇道出口,沿着窄窄的英皇道行人路直走,不消几分钟,到了横向路口锦屏街,再向前走一会儿,是另一个横街口明园西街。拐进明园西街,正摸不着头脑怎么往下走,一个穿着条纹睡裤的老人刚巧从上海理发店旁的唐楼楼梯走下来,指引我说,过对面去,穿过小巷,看见楼梯,沿着走上去,直到右边有一条横街,就是堡垒街了。
轩尼诗道直直向前驶进英皇道,一个左转,就揭开了春秧街的帷幔。从电车楼上俯瞰,映入眼帘的是路轨两侧一把把打开的大太阳伞,紫色、蓝色、红色或红黄绿三色,斗彩泼墨似的列阵,每把伞下都堆满了发泡胶箱或纸箱,乍看,似乎是最里边一溜的菜店、肉店、鱼店以至各色店铺,把货物随意倾倒路边似的。没有电车经过时,行人穿越车轨,电车驶过时,行人仍旧穿越车轨,车与人,互相配合,不相妨碍,其间的默契,着实让人琢磨不透。春秧街的店铺,一概着上旧时光的颜色气味,没有刻意装潢,说不上整齐清洁。猪肉摊,地上丢弃着骨头、肥肉,血迹斑斑,熟悉的肉腥味和鱼腥味飘溢荡漾,剁肉声、叫卖声混合成一片起伏的波浪。走进福建吃店坐下,有三张可坐六七人的可折叠圆木桌子,桌面一条条黑纹划在棕色底上,那是旧年代旧事物,想来许多家庭都还有这样的桌子。坐下,要一碗地瓜粥和牛肉羹,说不上好滋味,可非常实惠。顾客和伙计的熟络也自成一格。一个三番四次急着来收拾碗筷,一个抢着说“还没吃完”。二人这么你来我往,饶有兴味似的,足以相信,这是他们最爱做的游戏。
七姐妹道上,时光魔术师往复晃荡,叠合昔往和现在。
在繁忙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忽然转进隔音室似的,市廛尘嚣都过滤了,在楼宇之间隐秘的缝隙中拾级而上,顿时,眼眸里投映着家家户户隐隐绰绰的人影,不同颜色不同纹样的窗帘或静止或偶尔随风扬起一角,那些晾晒的衣物,坦荡而沉静,与每双眼眸默默对望。这么寻常的景致却异常生动,教人直想流连徘徊,无止境地走下去,可是,堡垒街转眼就到达了。
每天早上五点钟,四姨就醒来了,她并不马上起身,而是躺着在床以双手拍打膝盖和大腿,这响声是屋里的啼鸣。四姨膝盖动过手术,睡醒要活动前,得先暖和暖和膝盖,使之血液循环。五点半左右,四姨向神明和祖先敬奉了清茶,接着,就下楼运动。雨天,则转到地下停车场来来回回走路锻炼,坚持不懈。运动完毕,买《中国时报》和一份早点,报纸是给姨丈看的,早点四姨自用。六点钟回到屋里,准时给使用胃管的姨丈注入牛奶和药液,这是一天的第一回。一条硅胶管从鼻孔穿入,经过咽部通往胃部,输送流质食物,维持生命。姨丈行动的能力,仅限于屋里走动,他坚持极缓慢、极悠长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锻炼肺部。每天晚上九点,四姨最后一次给姨丈灌注牛奶,坐上半小时,姨丈才回屋里躺下睡觉。
英皇道上的新光戏院,是北角的标志。戏院1972年开张,专门表演粤剧,2014年改名为新光戏院大剧场。英皇道后面,躲着七姐妹道,七姐妺道上,划一道横杠,就是书局街,再划下一道横杠,就是琴行街。沿着七姐妹道走,从书局街一头走到琴行街的那一头只消三分钟。几乎单单因为这些可爱的街名,就引出心中亲切的情感,那实在不是英皇道、佐敦道可以比拟的。七姐妹道不是在鰂鱼涌吗?从鰂鱼涌地铁站模范村的出口出来,明明是七姐妹道。没错,没错,可那或许是三妹,爱看书,爱弹琴的姐妹,大概驻足北角。
英皇道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行人肩摩踵接,商店鳞次栉比,翻来覆去,走过了,往往觉得空空洞洞的,留不住什么印象,也说不出英皇道和佐敦道、观塘道、太子道或什么什么街道有哪些区别,而这一道瘦瘦斜斜的楼梯街,不动声色,让人沉浸在闲静、隐秘里,印象莫名的深刻。
几乎单单因为这些可爱的街名,就引出心中亲切的情感,那实在不是英皇道、佐敦道可以比拟的。
按照门牌号,找到了要上去的一栋楼房,来这里,专程跟老先生学书法。
每一条道路,无不在时间里生长变化,在空间里收缩或拓展。时空幻变,始终系着同一个名字,向前追溯下去,有一个古老村落,定名为——七姐妹。如今,七姐妹村落自然无迹可寻,而七姐妹道,独独附着北角一个指定的空间,单凭名字,就使得寻常街道,引人遐想。
英皇道上的新光戏院,是北角的标志。
(作者为香港写作人)
在配水库周围走走看看,拾级而下,往回走,一会儿经过一所小学,窗户内小学生上课情形一目了然,隔绝了音声,一大堆动作表情,煞是有趣。小学里兼有幼儿园,门口在楼梯侧,接送孩子的外佣,零零散散,坐着划手机,也偶尔聊些什么,等着小主人放学。楼梯侧的平地上,设有长木椅,椅背上竖起枝条,上面顶着遮阳挡雨的弧形棚盖。
最后,得坦白说,我是按照香港旅游发展局的介绍,认识了最具特色的北角春秧街露天市场——逛春秧街最过瘾的方法:不用走,坐电车去!
在处处耸立了清洁整齐单调冰冷的大商场以外,春秧街,让人感到亲切温暖,这个淘气的小孙子,最得慈蔼时光老祖母的宠爱,任性而为。
在铜锣湾上了往北角的电车,爬上第二层坐下,一路前进,数不清穿过了多少座天桥底。地面走着行人和车辆,半空也走着行人和车辆,都市占有的居住和流动空间,不管地面和半空,一概充塞填满。
告别了堡垒街,忍不住沿着斜斜瘦瘦的楼梯继续往上走。走着走着,左右相夹的住宅人家换成了树木枝桠,周遭环境越加静谧。不见半个人影,还继续往前走吗?猜谜一样一直走到楼梯尽头,抵达北角海水配水库,大麻石上还署了年份2007。无意闯进这里,只有悄寂,悄寂里,似有一头善良智慧的兽,屏气凝神,等着人倾诉满腹心事。
看看互联网上维基百科,进一步了解,七姐妹道780米长,由西至东贯通北角南部,竟然截为三段,西以书局街为起点,到了中间一段被港运城私人屋苑占有,东段则为模范公共屋村,这里还不是终点,向东走下去,到了民新街,还有最后一小段七姐妹道。开辟道路的伊始为1934年,政府发展这一带,1939年12月15日,七姐妹道正式通车,当时只是连接琴行街和书局街的一小截道路,其后才加以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