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德川庆喜而来。这个院落曾是他的宅邸,在此处度过了将近20年,那是一段苦涩、悠闲又生机勃勃的时光。作为在幕末战争中失败一方的领袖,他保住了生命与残存的自尊,得以在昔日封地静冈度过余生。这位以精明、大局感著称的末代将军正值盛年,却要对一个沸腾的维新时代保持沉默。过去,各地的大名们被德川家族控制在江户,而今德川庆喜却变成了新时代的人质,不仅不能参与政治,连静冈也不能离开。他的性格拯救了他,他欢快、兴趣广泛,他爱上了摄影,成为本地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还与三个妻子生下了20个子女……在某种意义上,他比获胜者明治天皇更幸福,后者要背负一个新日本的无穷责任与仪式,他却可以躲入个人生活。这个末代将军甚至活过了明治时代,他1913年去世,已是大正二年。
他带我参观楼中一角的德川庆喜的展览,我看到骑自行车的、打猎的、戴飞行帽的庆喜,与留在历史书中那个发髻高高挑起、面带愁容的失败将军大为不同,这个庆喜是一个现代绅士。我对庆喜手书的一句诗印象尤深——“万事莫如花下醉,百年浑似梦中狂”,中国宋代诗人葛起耕的名句,在末代幕府将军这里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庆喜的书法或许也像他的性格,在潇洒之下,是某种规范。自始至终,来自水户藩的德川庆喜是天皇的忠实拥护者,当倒幕者以天皇为号令时,他没有勇气做出对抗。不过,久保田先生说,庆喜的声誉在过去20年中不断上升。人们曾把他只视作一个落败的将军,如今却倾向于他是个审时度势者,因为深知内战带来的巨大伤害,才吞咽下屈辱,为新日本创造出一个蓝图。
或许因我在闲谈中的口无遮拦,对他个人成长的真实兴趣,耕平放松下来。当同传翻译工具出现故障,我们开始用英语交谈,他彻底松弛下来,一个陌生人,一种陌生的语言,它们都意味着一种特别的自由。
(作者是中国媒体人、作家)
在夏日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来到浮月楼参加它的年度游园会。这个游园会专为招待浮月楼的长期客人而设,客人们都身着西装或者和服,艺伎们分别来自东京、京都与静冈本地。带着从东照神宫漫长石阶下来的汗水,从进门起,我就开始为自己的牛仔裤、卷起袖口的衬衫及人字拖不安。
与久保田先生告别时,天色已黯,跨出院子,汽车接连驶过,人群的嘈杂声顿时涌来。回头看,一个朴素、窄小的招牌亮起来,“浮月楼”三字似乎迎风摆动,江户和明治都已随风而逝。
我们正走在小桥上,桥下几尾肥硕的锦鲤,慵懒地摆尾。这个竹林、池塘、石板路构成的院落,完美地符合我对日式庭院的想象。几分钟前,三位艺伎还在这里弹奏三线,吟唱歌谣,她们的和服、发髻和涂成黑色的牙齿,显然是江户时代传统的延续。
浮月楼是静冈最著名的料亭。这种昂贵、私密的餐厅缘起于17世纪初,那是德川时代的开端。幕府创造出一种集权封建制的政治结构,大名们虽有地方自主权,却又必须在江户度过大半时光,享受的是受控的浮华,彼此甚至不能直接沟通,因此,大名的特使会选择在隐秘的餐厅相聚。后来,料亭成为政、商人物钟爱的场所,密谋的意味渐渐淡去,却仍是金钱与品味的象征。
回头看,一个朴素、窄小的招牌亮起来,“浮月楼”三字似乎迎风摆动,江户和明治都已随风而逝。
他说起,曾试图放弃家族事业,逃开这注定的命运。他在东京鱼市中一家餐厅工作过五年,但最终,或出于个人软弱,或因母亲的强势,他又回到了静冈,协助叔父管理浮月楼,做承接的准备。
在我沉浸于遐想时,久保田耕平先生出现在眼前。一个斯文、腼腆的年轻人,明黄色的领带一丝不苟。他出生、成长在浮月楼中。当静冈的火车站在1897年建成时,德川庆喜因为厌恶随之而来的噪音搬离此处,这所宅子随后被改成了一家料亭,随即成为了各式名人光顾的场所,伊藤博文的书法就随便的挂在一间宴会厅的入口。到了昭和年间,久保田家族承接了这项生意,德川庆喜的遗迹无处不在,在楼中与院落里玩耍长大的耕平,从小就知道自己可能要继承家业。
他突然说起,这个周六就要结婚了。
接着小桥上的一幕发生了,他说起了即将到来的婚礼,这似乎是对成熟的另一种确认。未婚妻也是浮月楼的员工,有着可以想见的美丽、温柔,正为成为下一任女主人而焦虑不安。它的耀眼传统也意味着无穷的规范与责任,这里不仅是末代将军的宅邸,还接待过明仁天皇与西班牙国王,是日本之光。耕平说西班牙国王胃口很好,要了两份料理。很可惜,我忘记问他,明仁天皇对德川庆喜做出了怎样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