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夏目漱石呢?”话题终于来到这次见面的目的,谈谈这位现代日本最伟大的文学人物。他的名字无人不知,他的作品出现在教科书上,数不清的文学专号的封面上,头像印在一千日元的钞票上,他不仅是了不起的作家,甚至可以说是创造了现代小说的人。在他之前,也有人进行各种小说创作,但只有 1905年的《我是猫》出版后,现代小说的概念才得以在日文中正式确立,这就像鲁迅的《阿Q 正传》对中文世界的意义。
饮下几口冰美式之后,石田衣良开始谈论对作家的看法。48 岁的他,是日本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他眼睛细长,头发蓬松,身穿紫、绿色块的衬衫,有一种日本人少见的松弛感,当他开口时,则敏锐、丰富,还有一种习惯性的玩笑感。
石田先生正是因此地赢得名声。那是1990年代的日本,一群失意的、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成为了意外的英雄,他们追踪杀害了援交少女的凶手,帮助无力的老人、残障人……小说畅销一时,不断出版续集,还被改编成电视剧、漫画,甚至池袋也再度焕发生机。小说触到了新时代情绪,比起炫目、雄心勃勃的战后岁月,平成年代像是陷入了停滞、颓唐,但年轻一代却并非 “平成废物”,边缘人或许更蕴藏着正直、善良与勇敢。
“他是一种减肥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减肥药,人人都要吃。”他说。
石田自己也是这潮流的一部分。少年时,他就是《读卖新闻》与《朝日新闻》的热情读者,跟踪国家新闻与国内政治,或许本应成为一名社论撰写者。但他知道,没有年轻人再愿意读那些东西。
(作者是中国媒体人、作家)
过去几年,他在进行一个更大胆的尝试,进入情欲世界。自从出版了《娼年》——一部描写成年女人与年轻男子的小说——他被视作渡边纯一最有力的继承人。连渡边淳一也这样想,在去世前的一次偶然会面中,这位《失乐园》的作者拍着石田衣良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写下去。而在石田的头脑中,情欲也从来不仅从属于私人领域,它与更广阔的时代潮流,紧密相关。
这家咖啡馆处在东京最时髦的区域之一,对面就是著名的代官山茑屋书店,下午4点,玻璃窗外,走过打扮入时的女人,那是东京才有的细致与得体。这区域与我们刚刚逛过的池袋西口公园截然不同,后者凌乱、琐碎,是便利店、麦当劳、电动玩具与廉价旅馆的天地。比起银座、六本木,甚至涩谷与新宿,池袋毫无个性,意味着“土气的三流繁华”。
“村上春树呢?”
对于青年时代就阅读的村上春树,石田说他是那种一生只处理一种题材的作家,他始终在写迷惘,不管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似乎都沉浸在一种青春的迷惘中。村上为何能在全球范围获得如此成功,石田分析说,一是他描述的自我寻找具有普遍意义,另外他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由咖啡馆、唱片行、书籍构成的世界,一种小资产阶级式的氛围,它让读者都自我感觉良好。
石田先生的闲谈,或许比他的作品更富魅力,尽管要借助翻译,他仍能轻易地抓住你的问题核心,做出准确也经常意外的回应。
我翻阅过《池袋西口公园》系列,没特别被打动。除去已离青春情绪太远,我也不喜欢日本作家普遍的拖沓行文。不知这是翻译所致,还是日文语法使然,惟有芥川龙之介具有某种紧凑感,永井荷风则恰到好处地松弛有度。不过,我颇喜欢石田的另一本小说《孤独小说家》,尽管语言絮絮,却有一种温暖与励志,这励志尤其具有日本风味——“十年前的梦想如果还没有熄灭,就让它永远燃烧吧”。从明治维新一代青年,到甲子园球场上的少年,都在分享相似的情绪,他们称之为“燃”。
他自己呢?他希望是一副眼药,倘若你看多了电子屏幕,就看看他的书吧。
时年37岁的石田也迎来人生转折。尽管7岁时就立志写作,却不仅一直没动笔,还有一段漫长的自我放逐的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做过保安、仓库管理员、地铁工人、广告公司职员,他害怕长期工作,觉得像是个监狱。他也曾深受自闭症困扰,全赖写日记渡过难关。
“漱石是头痛药。”石田说,他要治疗我们的头脑问题。我没有读过漱石太多作品,《三四郎》是其中印象最深的一部。一个从熊本来的少年人,闯入一个迅速膨胀的东京,既大开眼界又心神不宁,不知如何消化这纷至沓来的体验。对我而言,石田也在写这种迷惘,经过昭和年代的高歌猛进扩张之后,日本来到了泡沫破碎的平成年代,一种集体性的追逐戛然而止,个人困惑也随之而来。
“时代背景会有变化,青春的迷惘却都是相似的。”石田不觉得过去与此刻有这么大的差别。但时代情绪的确发生了变化,作家们是这种情绪的最佳折射。他年轻时,最受欢迎的作家是司马辽太郎与松本清张,他们皆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与世界格局,追问日本的命运。而如今,这样的写作再难产生,读者们钟爱私人领域的喃喃自语,村上正是其最杰出的代表。
他开始写作时,其路径也与我期待的不同。他不是追随自己的内心冲动,而是仔细研究各大文学奖的标准,钻研获奖作品的特点,抱定为读者写作的目的。他成功了,这成功持续至今,他两次获得通俗文学的最高奖项直木奖,这个夏天,由他的小说《娼年》改编的电影,引发了现象级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