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先生这段话的核心,是退休后“做自己衷心所愿意做的事”,认为这才是理想的退休、真正的退休。我是两年前办的退休手续,那么自己衷心所愿意做的事是什么呢?写小说倒是几番跃跃欲试,但当画家的念头压根儿就没有。狗可能“永远不会老得到了不能学新把戏的地步”,但人的潜力,必须承认还是有极限的。对于我,当有惊人成就的画家,基本等于当把足球一路踢去世界杯的国足主力,纯属异想天开,自大狂。狂是年轻人的特权,老了再狂岂不白老了?小说家嘛,“新《围城》”倒是念念不忘,素材也积累多多,但写了几次都像村上当时写《且听风吟》那样,把原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了。或者索性学村上试着用英语然后再译成汉语?可是我的英语远远不灵。那么改用日语?日语倒勉强写得出,问题是写完还要译成汉语。岂非画蛇添足!

当然,仅仅缘分不足以让我迷上先生的散文。所以迷上,是因为散文本身写得好。我以为,民国文人,以文体论,鲁迅和梁实秋可谓双峰对峙。如果说鲁迅的杂文是匕首投枪,大江东去,梁实秋的散文则是红盘乍涌,晓风残月。而今吾国大陆,国泰民安,歌舞升平,较之匕首投枪,自然是红盘乍涌更吸引人的目光。

秋夜灯下,偶看梁实秋的散文,看得入迷。

我也同样,刚刚从后窗看了片刻“山头吐月,红盘乍涌”,而后返回书房,重看先生写的《退休》。第一次看的时候我没退休,仅仅当文章看。现在退休了,看起来就别有感触。尤其对下面这段:

说起来,我和梁实秋还有些缘分。先生曾在我所在的中国海洋大学的前身国立青岛大学任教,而且任的是外文系主任。又曾任教于我以前任教的暨南大学(时称国立暨南大学,校址在上海真如路,即现在的上海外大)。不仅如此,还曾在广州时代的暨南大学所在石牌一带“彷徨问路”。老领导?前辈校友?总之这让我觉得脸上有光,窃喜有顷。

话虽这么说,苦也还是苦的。实不相瞒,刚从山大回来。行前因找地铁卡晚出门十分钟,就一路小跑赶去地铁站。结果呢,台上诚然意气风发,而晚间回到“学人大厦”则浑身酸痛,痛醒不下四次。中午回到家后,差不多整整昏天黑地睡了一个下午,醒来还是酸痛。终究是梁先生说得对:“那就苦了”!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摆脱赖以糊口的职务,做自己衷心所愿意做的事。有人八十岁才开始学画,也有人五十岁才开始写小说,都有惊人的成就。“狗永远不会老得到了不能学新把戏的地步。”何以人而不如狗乎?退休不一定要远离尘嚣,遁迹山林,也无需大隐藏人海,杜门谢客——一个人真正的退休之后,门前自然车马稀。如果已经退休的人而还偶然被认为有剩余价值,那就苦了。

的确苦了!校内就不说了,校外今年还没讲完就讲了25场。上海,西安,大连,武汉,天津……复旦,武大,山大,西交大,华科大,华工大……“比没退休还忙!”亲戚说,家人说,自己说。也有人这么说:“退休了还被认为有剩余价值,还被人需求,那更是一种幸运,起码可以推迟老年痴呆症的到来。喏,讲座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听者云集,山鸣谷应,掌声笑脸,香茗鲜花,想痴呆都休想。夫复何求!”一句话,不是苦了,而是乐了,美了,爽了!

这么着,当画家当小说家都不是我衷心愿意做的。衷心愿意做的其实非常简便易行。无他,就是返回乡下老屋,搬一把藤椅坐在葡萄架下喝茶,一边喝一边随手翻看老版《三国演义》连环画,一边看一边追寻小时候在小镇老榆树下花两分钱租看三国小人书时的自己……然而,这个小小的愿望硬是没有实现。前年夏天赶译村上长篇《刺杀骑士团长》,今年夏天赶译夏目漱石《我是猫》,此外还要写几场讲座的讲稿。还有,退休后我又被学校另聘为“通识教育讲座教授”,每年至少要做六至八次讲座。如此这般,结果正应了梁实秋文尾那句话:“如果已经退休的人而还偶然被认为有剩余价值,那就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