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是一个现代主义者,不得不反反复复地质疑自己的相信。孙先生真的莫怪,实在我就是个女流之辈,国事再重大壮烈,还是要回家开饭柴米油盐。读到家属遗嘱:“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不禁唏嘘,人都不在了,物为纪念,其实是虚空的。正如马歇息尔·伯曼(Marshall Berman)所言:“所有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活着的人要面对的是人性的困境,真实而残酷。是以,宋女士之后的漫长岁月,不知有多少要用以纪念?又有多少须要遗忘?因着邂逅孙逸仙,her story became His Story,她的人生成为(大)历史的公共空间。
一月某个午后,准备穿过华裔馆大堂到后面那座建筑上课。一踏入大门,迎面遇见孙中山。深邃的眼眶含着炯炯的目光,似凝望远方又像注视着我,情深款款,欲言还止。霎那间,时空转移,仿佛回到百年前。当然,不是孙先生本尊,是他的图像。原来此处有纪念孙中山诞辰150周年“孙中山与华侨华人”图文展,我意外地闯入。思量,即便赶时间,也得停下,环视一圈,为这图文并茂的展出,也为与孙逸仙冥冥中的邂逅。如几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在港岛中环街道上闲逛,也是意外地闯进了“孙中山纪念馆” 。恍惚间,似窜入19世纪末孙中山革命活动的历史场域,懵懂无知地追随孙先生走了一趟革命之旅。这次也是吧!盘算着,课后回头再来仔细赏读。怎知那天课下得太晚,重门深锁。回家路上,嘀咕着,下周还在吗?多两天该不该开车再下来?孙先生莫怪,岛国开车已成梦魇,当然是我的能耐不够。没料到跟孙先生缘分匪浅,几周过去,展品仍在。窃喜!
于是,每周课前经过,驻足十几分钟,从“孙中山的光辉一生”到“华侨为革命之母”两部分展出,一张张图文贴近着慢慢细读。犹如重修中学时死记硬背却半数遗忘的民国史,至于华侨史更是全数归还教东南亚华人史的李恩涵教授了,浏览起来都是新知。其中,玻璃展示柜里有两个白瓷盘,一个椭圆的上面印着孙中山与宋庆龄的婚照,一个正圆的印着孙先生的人头照和国事遗嘱。既然四下无人,便喃喃念出: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咦,好像听到低沉的嗓音里含着一股凛然正气。肯定,不是我的,是革命先贤的声声呼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是幻觉,是吧。我这类好逸恶劳又独善其身之徒,有什么命要革?谁是我同志?
想起中学时,拄着拐杖的历史老师讲课时直呼“国父孙中山”,我们也跟着这样叫“国父孙中山”。多年后醒觉,不对啊,我们的国跟老师的国,以至国父的国,是不一样的国。一座岛和一块大陆,是有差异的,这点常识不应该没有。不过,那个时候“国族认同”不是课堂上须要特别阐明的概念,我们这些人理所当然是同一族群的后裔,老师觉得我们懂得(其实似懂非懂),无须多说。现在不同了,不讲清楚会乱的,只是讲得太明白又会被误解,划分楚河汉界,壁垒分明,very unfriendly,实在进退两难。而后,我们有自己的NE(国民教育),也有自己的国父。可是,就是没有“国父孙中山”叫起来顺口,而且有种距离感,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留给社会语言学家去探究,我还是习惯叫“老人家”,那样比较亲切,贴近我内心的情感意识。父亲生前母亲也唤他着“Orang Tua”,虽然我们并非土生华人家庭,然而Nasi Lemak和咸肉粽我们同样吃得津津有味,因此这样称呼很亲昵,很本土化。孙先生游走于中外世界,国际视野开阔,必能理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彼此和而不同,应该是最为理想的存在形态。
只是,这两句确实是当年读民国史,惟一记得,并且还背得出来的名句。哎,就剩下这两句,死活都要记住。那些历史对我们这群岛国独立后成长的学子来说,如袅绕在顶峰的烟云飘渺而遥远。那时候背历史就是为了应付考试,管它们是欧洲史法国大革命,还是亚洲史辛亥革命,试卷上远因或近因写不出来,就要死。“死了,我把革命的年代写错了,会扣分吗?”记忆力不好的人考场上“死了又死”,经历千百回生死,无奈至今还好好的活着。现在偶尔会把这两句当“赠言”送给即将去实习的学员,明了不合时宜,又看到年轻人面无表情或一脸错愕,还是心里不悦亦不可知,就当是“冷笑话”,自我调侃好了。孙先生莫怪,对于您淑世救民的精神我是心存感佩的,您海内外奔走的实践力更教我五体投地。只是时空变迁,教育体制翻天覆地,职场人事风云诡谲,我还能说什么呢?何况,我现在连骂人的力气也阙如。
为了孙中山,我于是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他的美国顾问林百克(Paul Myron Linebarger)笔录整理的《孙逸仙传记》,夜里翻看,读得思潮起伏。读到国事与家属两则遗嘱皆是汪精卫预备的,孙中山垂危在医院病榻上,听他读后,表示满意,首肯签名。看到这一段描述,心弦紧扣,先生弥留之际与亲信间的对话在脑际回旋,像一幕话剧:“我看你们是很危险的啊!我如果是死了,敌人是一定要来软化你们的。你们如果不被敌人软化,敌人一定是要加害于你们。你们如果要避去敌人的危险,就是一定要被人软化。那么我又有什么可讲呢?” 汪精卫恳切地说:“我们跟总理奋斗了几十年,向来都没有怕过危险。以后还怕什么危险呢?向来没有被敌人软化过,以后还有什么敌人能够软化我们呢?不过总是要总理先告诉我们几句话,令我们有所遵守。方知道怎么向前去奋斗呢!”病危者的思维还能这么条分缕析,难以思议,整夜浮想联翩。想着,汪精卫在孙中山心底何其有分量;一个誓志革命“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热血同志,才情洋溢又纪律严谨,跟后来史书把他贬抑为汉奸的形象,俨然天壤之别。历史,究竟孰是孰非?难以分辨,难以置信。张大春说:“无论你相信谁的记忆,它都会在相信之后变成最真实的故事。”那“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汪兆铭君体内残留的子弹碎片或许是最接近真实的记忆,那可是他胸口永远的痛啊。实在,“相信”这种人脑内的机制,是没有绝对划一的标准的。只好这样,我选择我要相信的。
一座岛和一块大陆,是有差异的。不过那个时候“国族认同”不是课堂上须要特别阐明的概念,我们这些人理所当然是同一族群的后裔,老师觉得我们懂得,无须多说。现在不同了,不讲清楚会乱的,只是讲得太明白又会被误解。而后,我们有自己的国民教育,也有自己的国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