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自己一个人为了孩子回新,又回到分隔两地的日子,过着候鸟家庭的模式。她只身带着孩子回来,当个假性单亲妈妈。忙着工作,忙着带孩子,母兼父职。没有支援,蜡烛两头烧,烧尽再烧。没有时间软弱,没有资格喊累,连感冒生病的权利都没有。

——对不起。我就一厢情愿以为你过得很好,好到不再需要我这个朋友的关心,好到让我眼红,好到不联络,你也可以过得更好。是我小心眼,重心失重的生活,让我盲目了,只有一直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所以相信自己过得不好。

小说可以让荒谬理直气壮地合理化。它是回忆纷沓错乱的搜集,现实虚构的交错整理,时间序列打散后的秩序。小说格式可以被反复解构再重构,自由不拘具兼容性。小说需要一个故事,写故事的人捡起各个碎片开始拼凑,组合排列细节铺陈出情节,枝节扣紧再挖出人物心里底层的情感,来回穿梭在现实虚幻回忆理想的时空场景。每个年纪,总不经意在故事中流露那当下的精神面貌,40岁时写不出30岁时那种态度,30岁写不出20岁时那种情怀。

生活啃蚀着青春,防不胜防。

在台北住了六年,却没见上一面。回到新加坡,偶然相遇。李隐拉住张扬的手,用力拥抱。

张扬挽着李隐,一起离开。原本艳阳高照出着大太阳,却突然乌云密布,下起滂沱大雨。无常多变。两人不撑伞,冲到大街上,仰起头淋着雨,手牵手,向前奔跑。漫无目的。仿佛奔向彼此逝去的青春,翻回那页可以自我,可以高声说话放声大笑,可以狂妄自大,可以理直气壮忽视讨厌的人的时光。那一年,时光静好,不清不楚的快乐忧伤大喜大悲着。

今天在街上重逢。张扬显得年轻精神。李隐却老得自己都认不出,头发也开始斑白。同龄的两人在生活中折腾出不同的面貌。回到家,李隐站在落地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老态,心里不免一颤。

她不知道张扬如何养伤,什么时候离开阿朗,到底是痛到什么程度她会如此决定。但是至少现在她一切安好,笑容里显露安稳的幸福。也许自在就是一种福分,不是每个人都须要用同一种方式去得到所谓的幸福。至少她现在可以不惊不怖不畏地自在生活。

爱太张扬/隐隐死去/还是矜持些/还是低调些/稳妥地静置,就好。

李隐哭了,女儿慌了,紧紧抱住她试图安慰着。

李隐仿佛听到关于过去自己的陈述,在台的六年,日子也是这样过。没上班,凡是能省则省,衣服只要那几件就好,反正待在家里,没什么人看见,除了楼下管理员。最重要要有一套穿得出去见人的顾全门面的衣服,可以跟丈夫出去应酬,可以见来台游玩的朋友。

张扬滑着手机,沉默好一会儿,接着播潘越云的《偶遇》。

可是,心里就是舍不得也不甘心就这样告别,李隐握住张扬的手,不想道别。张扬抱起女孩。

张扬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然后摸摸李隐女儿的头。

张扬平静地陈述着,李隐却心疼着,紧紧拥抱张扬,哭湿她的肩膀,情绪溃堤。在一旁画着画的孩子,突然扯着妈妈的衣角,揉着眼睛。

总觉得复原力,随着年纪渐长越强,遇见挫折背叛委屈,痛一下揪一下,很快复原,也能不残留伤痕。但记忆力变差, 脑容量变小,过去的回忆不断涌现,企图扩大版图,占据现有事件的记忆体,最近的事容易忘记。可能过去真的比现在值得回忆,因为事情复杂性更强,爱恨交织得鲜明。

远远望去,看见李隐夫妻手牵手,一起滑雪。张扬在皑皑的雪地,感觉自己的孤独被剥光,丢在冰冷的地上。她用力一滑,结果失足,重重地摔在雪地,连同自尊。她挣扎着爬起来却无法站立。一直重复地跌倒再跌倒,仿佛脚不再属于自己。汗水与泪水同时滴下流下,无力感重重包围着她。她不顾什么自尊了,大声喊着阿朗,一直对着他猛招手。然而,忙着教女生怎么滑雪的他,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

但是既然选择这样的模式,咬紧牙根也得撑下去,把思念往肚里吞,夫妻俩坚持信念,把对方放在心上,各自打拼,努力生活。每次短暂的相聚,成了最珍贵最美好的时光。仿佛一切又回到初见的美好。傻傻的却甜蜜着。

——你还好吗?还好吧?

张扬是不轻易开口寻求帮助的,即使再难也想自己一个人撑看看。想想总相信自己一个人一定可以的,就留在原地练习,看着阿朗越滑越远。原来孤独这样近。

忽略,是明明看见却能视而不见。

张扬不会忘记,公证结婚那时,自己只身在台,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陪伴。那是一个冷到心寒的冬天,来到台北地方法院的新店分处,办公证结婚。

生活是一点一滴地啃蚀着人的,防不胜防,过于忙碌过于努力生活着。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眼角慢慢慢慢地下垂,老得心惊,老得不知所措,即使堆叠各种保养品也养不回逝去的岁月与美好。

李隐一连串的提问层层叠,企图掩饰自己的心虚,是自己埋在只有孩子老公的生活,忘记地球还在运行,忘记自己有名有姓,不只是谁的妈妈,谁的老婆,谁的媳妇,而已。忘记了关心生命周围的人。是的,就是生自己的气,却窝囊地怨起别人来了。

——我很好啊!现在很好啊!没必要两个人都溺在悲痛吧,你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不好意思烦你,我没有小孩,但我知道有孩子的忙碌。

——你为什么都不找我啊?为什么都不说呀?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我们的交情没有深到让你找我吗?

两人再次见面,已经人到中年。

她记得那一年刚回新,把孩子送去托儿所,每每要去上班,孩子默默站在门口,眼泪直流,大大圆圆的眼睛溢满不舍。但是她从不哭闹,只是边流泪边擦拭,直到老师过去牵她的小手去上课。李隐每离她一步心就疼着揪起来。下班一接她,孩子扑进妈妈怀里。

——不要,真的不要让我再在丧礼见到你。我们不要这样相见,好吗?我们都有权利好好爱自己,做自己。母亲的角色是义无反顾的,为了孩子更有必要多爱自己,对吧?走吧,去喝咖啡,吃甜点。奢侈一下。

两人不撑伞,冲到大街上,仰起头淋着雨,手牵手,向前奔跑。漫无目的。仿佛奔向彼此逝去的青春,翻回那页可以自我,可以高声说话放声大笑,可以狂妄自大,可以理直气壮忽视讨厌的人的时光。那一年,时光静好,不清不楚的快乐忧伤大喜大悲着。

——妈妈,我今天一直一直想你,眼睛一直流眼泪,不知道为什么都不会停。老师说我不哭了,妈妈就来了,真的,我一直想要不哭,就哭得更多。是不是明天我不哭了,妈妈马上就接我回家了。

在台的六年各自生活着,李隐一直相信张扬比自己幸福得太多了,每一次看帖就不忍住对比自己的生活,忙得焦头烂额的日子,让她潜藏隐隐的嫉妒。人有了比较,就会不知足,人心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每比一下就感觉哪里缺了一块少了一角。

在捷运上,张扬突然想回新,扑进母亲怀里。她记得公证前一晚,母亲说:回来吧,觉得委屈就回来,没有一定得结的婚。妈妈在这里等你。如果不确定,如果信念不在,就回来。现在就回来。然后,母亲哭了,这是她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听见母亲的抽泣。心撕裂地痛着。

——究竟是为什么呀?你们看起来那么好。你又是那么义无反顾,不顾父母的反对。你一直是个理性的人呀,那时说结婚就结婚,那么冲动,那么不像你。那么地相爱怎么就……

——有个孩子真好。也幸好我没有。否则手尾长,顾虑多,离不成吧。

总是相信,或妒忌着,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目送李隐和孩子的背影。张扬走去公车站。今晚很热,吹来的风带着热气,等了15分钟,黏答答的,心浮气躁。车子总算来了,上车选靠窗的座位。

相聚如云散别如风,怕无法遇。

李隐的丈夫紧紧牵着她的手,教她滑雪,没什么运动神经的她挣扎着,感谢有双强而有力又温暖的大手给她信心让她安心。因为有所依靠,可以大胆放手也不怕摔。不远处的张扬练习无数次,却连着摔,李隐知道张扬平衡感一向很弱,看了心疼着。但是心里更明白,自尊心一向很强的张扬,更需要的是个人空间。只是她无法理解,阿朗怎么只顾着热心教导其他团内女生滑雪,留下张扬一人独自练习。知道他向来友善外向,但热心到忽略自己新婚的妻子?

——妈妈,不哭不哭,我也不哭了,你太想我了,对不对?我哭太久,害妈妈不能早早来接我,对不对?

张扬再次握紧李隐的手。李隐突然感觉心头抽搐了一下。

——说要见面,又拖了半年,对吧?真不想再见时,是得等到有人离开。

——再相爱总有底线。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不想把他妖魔化。很多时候没有一定的谁是谁非。婚姻牵涉的人和事太过繁琐,我心思不够细腻,无法面面俱到,无法周全。重点是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琐事,慢慢累积慢慢堆叠慢慢占据婚姻,勒住彼此的脖子直到无法呼吸,所以天天吵,然后冷战,后来视而不见。只好放手,好聚好散吧。

——自己一个人。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啊。只能说自在了。不惊不怖不畏。

再次见面,是在朋友的丧礼,在递帛金时,遇见彼此。

结果,在台的六年间。她们没再见面,顶多是电话联系。张扬从不诉苦,她口中的生活四平八稳,无风无浪般,没有负面的形容词或带点怨气的助词。

是的,在筹备婚礼的那些日子,她失去那份信念,明白两个人的差异,了解自己太自我,走不进那个家庭融不进那个家族,冲突不断,泪水不停。结婚,真的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有更多无可预知的元素左右着这样的关系。

——陈静走得突然,我回国时,一直约她见面,她总是围绕着两个孩子老公团团转。孩子考试得盯功课,一发烧生病得24小时看顾,家务事一堆又一堆,忙碌着。告诉她,让老公分担呀,她总是说,自己没上班,多不好意思开口。没有自己的生活与自我,就宅在家里,也怕跟朋友聚会,担心没话题,担心自己搭不上任何话,怕自己把衣柜里的衣服穿出去太寒酸。

女人呀,有时候就是心软,禁不起一个盲目爱着的人的哀求,忘记关于“一辈子”的誓言有多荒谬多不切实际,就是当下深信不疑,又再自我欺骗地决心走下去。即使那双鞋子就是不合脚,削足适履死也要穿着走。

是三人念书时最爱的一首歌。张扬把手机拿到灵堂前播放着,“相聚如云散别如风,怕无法遇……”已经无缘再见,李隐回新这几年,也没联络陈静,只是在面簿上按个赞,连留言也没有。一直以为反正还有大把时间,等孩子大了,等比较空闲,就可以约喝咖啡聊当年。等着等着,回来几年了,还是没约,甚至电话也没打。顶多生日时发给WhatsApp去祝贺,后来也懒了。反正总给自己借口合理化,反正相信朋友总会愿意等着守着这份情谊。等着等着缘分薄了,想见再也不见。

“风带着微笑轻吹,天空里云偶遇,难忘是当天的你,让我为你沉醉。心印下微笑的影,天天去回味,迷人是一刹那,再回头已是无法追……”

李隐看见张扬掩面痛哭。虽然自己滑雪技术也不行,不顾一切甩开丈夫的手,努力滑过去。脱掉装备,扶起张扬。张扬却猛地崩溃大哭。然后默默地脱掉脚上的装备,木然地离开滑雪场,一句话也不说,留下李隐。

所以不论多少人的劝诫,父母几乎与她决裂,她就一心决定要从此爱着,决心跟着他走。离开熟悉的环境,奔走他乡。可是当时再痛也相信爱情的美好,坚信未来生活的美好。因为人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只想去相信的。

张扬亲了亲女孩的脸颊。挥别李隐。

李隐哭得更厉害,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无助无奈无力感,掏出来狂哭。

李隐明白那种痛。被忽略的痛。那天,张扬受伤的表情,烙印在李隐的记忆,却料想不到那痛会结痂,伤痕尽管不明显,却会留在记忆最深的一处。

李隐默默看着她,心疼着。当初打死都说不会分开,爱到死去活来,坚定不移的执拗终究敌不过现实吧。

和母亲通完电话,张扬立即起身收拾行李。是的,没有信心信念就回家吧,那里有个永远会包容会爱护自己的人在守候着她。阿朗急了,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他说这一辈子都不会放手,他会守护她爱她一辈子,他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委屈,再流一滴眼泪。

张扬清楚记得初见阿朗,他身穿一件红色Polo衫,那鲜红的深度清晰到现在。她记得他的眼睛深邃带着笑意,她记得他的中低音的声线富磁性,她记得他大大厚实手掌的温度。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爱情发生在最美好的一天,遇见当时深信是对的人。

——走吧,走吧。我们再约。一定会再见。不必再过几年。

小说探索⑥

李隐以为不痛不痒的结痂,只是浅浅印记,伤不了多久。后来,张扬不知怎的就失联了。电话号码成了空号。

李隐静静地看着张扬。两人上香后,坐在离灵堂最远的一角。三人曾经是多么要好,无话不说聊通宵,一起出国旅游,彼此没有秘密。只是后来生活方式不同,各自总有太多的借口推拖聚会,总是相信会再见,却没想到是再见,永远不见。

张扬眼眶红了。原来有根无形的刺,扎在彼此的心中许多年,小小一根却放大成梁柱,挡住视线,忘记彼此的好,忘记二十多年的友情。

——我也对不起。我以为你有子万事足,面簿上都是孩子成长的点滴,我羡慕,不,是妒忌着,以为你就负责快快乐乐地当你的好妈妈,忘记了你也有悲伤与烦恼。以为你那么好,我不好的时候,就感觉更渺小了,无助到不想找任何人帮忙倾诉。哭着哭着,崩溃成习惯,后来结后离台就释放了,释放了那个小小大大的自我。

李隐还记得张扬那段眼里闪烁着爱情的日子,单纯美好。那六年人在异乡她到底是怎么度过的。面簿放闪着两人的恩爱,秀着日日的幸福。堆砌的笑容怎么可能作假,快乐怎么可能捏造。过度投入相夫教子的李隐,失去关心朋友的本能,直觉也磨钝了。忘记去怀疑过度的美好是否隐藏深沉的忧伤。

张扬习惯搭公车,尽管等候时间较长,但是宁可慢慢颠簸到目的地,也不愿挤地铁,讨厌身体没有距离地接触。靠窗的位子,可以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玻璃窗,思绪可以重新排列。

张扬突然抓住她的手臂。

每个年纪总不经意流露当下面貌

——妈妈,我累累。

孩子靠在肩上沉沉睡去,李隐望着窗外。想着张扬。当年不敢也没资格劝她,因为自己也选择出走异乡为了爱情。至少两人在异地总能互相照应吧。那一年,她们新婚,两对新人相约一起去韩国度蜜月。滑雪场那天以后,她们就不再相见,最多通通电话,无关紧要地聊着,有一搭没一搭。只在面簿了解彼此的“状态”。

最美好的时光遇见爱情,削足适履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