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个晚上跟SL说“五一八”是个特别的日子。怎么特别,她问。说不出内心的感觉,但画面闪过脑海(下午出门前,C开门进屋,径自走入母亲房里,只是这个时间比平日来得早些。50年前,他也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吗?我没有记忆。是不是那块打在额角上的石头沾着伤口滴下的鲜血把记忆一并掳走?是吧,有些关系死也无法了结,只能默默承受),像观看默片,听到的是自己的笑声。尽管晚餐吃饱了,还是蒸烧一个街市咖啡店买来的咸肉粽作夜宵,不是饿,是馋(就是欲望)。三层肉、香菇、栗子裹在绵密度适中的糯米团里,咸香入味恰到好处,这是曾经熟悉的味道(并非熟悉就好,是越来越稀有,几乎难得,变陌生了的味道才辨识得出它的原味,这是味觉的吊诡)。嘴里油脂饱满,啜一口智利迈坡庄园海格红酒(超市特价酒又没玻璃酒杯,倒入白瓷马克杯中,跟喝三合一白咖啡同样。酒和杯子随便搭配,当下满足就够了),本土味和南美风情瞬间如天雷勾动地火,食欲亢奋。可是这仅仅在我的口腔舌尖上爆发,外头什么事都没发生;看电视的看电视、冲凉的冲凉、抹地的抹地、睏的打盹,平静庸常。然而隔天,夜行车程的焦虑与Prof LSK突然离世在不同空间共时发生了(这是后见之明,为其后见,才看明白人生无常且无奈)。我们隔日清晨于惺忪睡眼中得知噩耗,一阵错愕和议论后,心情各自复杂——震惊、难过、哀伤、惋惜、无可奈何?“没有人能够确定自己的明天会不会来”,这句话现实中果然灵验。当下是唯一的存在,过去与未来同样虚空。只是,等待或留下来的人该怎么面对?不是说,地球不会因为没有了谁而停止旋转,无论发生什么事,明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说归说,碰到了就没这么容易释怀。提前吃早餐,随便逛街购物,意兴阑珊返国,之后各自驱车归家。

夕阳无限美好,终究短暂。留不住的人与情,再用心亦枉然。黑夜中默念着YZ《揣摩生命的目光》一诗中的“放弃了放弃的”,有种说不出口的哀痛。诗作并无哀痛的义,是我误读。在放弃了放弃的日子里,也动念写起诗来,如同私奔,似死路一条。不是每个诗人生就阴天的气质,YZ独特——“总是以一株乔木拥有一整片草原的眼神/去盼望下雨” 。可是风雨无情,盼来的不来,不盼的,铁定要来,譬如失落和死亡。谁不是生下来就向着死路走去,却偏偏说是找寻生存之路。死与生,同是生命中自然循序的状态,却被异样看待。人们总认为 “好死不如歹活”。死,就是生命及一切希望的终结。死,就这么没有意义和存在价值吗?寻死,就是阴暗负面情绪的表征吗?

将仿写之作《抄袭诗人的目光》上载到部落格后,拎起亮色行李箱仿佛出远门。连家大门都少踏出的人,这是伪装,掩护沉郁心情的伪装。诗人“打开苹果就打开一天的事业”(用粤语朗读感觉很得意),我打开“华硕”——“打开华硕就打开一天的心事/凶猛的论述中/没有什么比字数更瘟疫/据前行者说/遭遇过书写的都学会杜撰的步骤/避免和思考争吵/至于脑这么抽象的事/摇晃,它是一袋的焦虑/摆平,对岸把无限收拾起来/挣扎了挣扎的/都乱了/他们晓得作为一个论者/你生就缺氧的体质/总是以一株小草拥有一整片绿地的眼神/去期盼晴天/偏偏一和自己说话/就颤抖着哭泣/生命清癯得像风干的腊肠/等候那把磨利的菜刀随时切成碎……块。”此等哀痛,同道心知肚明。然而个人的性情与生活经历有别,体会深浅必有差,反应也各异,然而殊途同归,身心折损度同深。更何况,命运这东西,越用力反抗,反击力越强;知天命了,并不见得好过,困惑和挣扎将一直持续,至死方休。借用奥罕·帕慕克(Orhan Pamuk)之言:“写小说的最终目标,是为了获得巨大的快乐。”是以写论文最终的目标,是为了获得巨大的痛苦(“不堪回首”是过来者心照不宣的感悟)。同理,爱或被爱亦然。对某些人来说,就是要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死而后已,却自以为那是一种奉献和勇气。土耳其语中有一词“Uzuldum”(音译“呼愁”)指忧伤,含有“心灵深处的失落感”之义。恰如我心底“放弃了放弃的”哀痛(慢慢揭露的真相,跟渐渐积累的谎言一样,是伤,无法言说的伤)。帕慕克的“呼愁”是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就是他的命运。我的“呼愁”是那个不断自我膨胀的对象,谎言与真相在拔河,人性与权利在较劲,身体是竞技场,这是宿命,无处逃亡。除了谋划一次私奔(伙同焦虑或它自己跳上车来),深夜沉入帕慕克的《黑色之书》(Kara Kitap,1990)体验神秘诗意的冒险之旅,实在别无出路;没有什么能让哀痛平复(短暂的麻醉如同酒精,清醒后更是难堪),更大的哀痛与困境在前面等着,如果活下去,就要应对。

“没有人能够确定自己的明天会不会来”,这句话现实中果然灵验。当下是唯一的存在,过去与未来同样虚空。只是,等待或留下来的人该怎么面对?不是说,地球不会因为没有了谁而停止旋转,无论发生什么事,明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说归说,碰到了就没这么容易释怀。

古城老街上人来人往,酷热的天气几乎把皮肤烤焦,只好躲进服饰店占人家冷气的便宜。巨港王子拜里米苏拉纳凉的那棵马六甲树在哪里啊?只见河水映着岸边的绿荫也变得油油一片,视觉的凉意是有的。一头鼷鹿逃避猎杀的本能被王子解读成勇气,以树之名或以猛兽之名立国都只是传说,面对这样的记载不禁要问,远方的殖民者是否把他们想象成纯真(或低能)的族类,赐予点甜头或用几吨炮弹就把他们降服?葡萄牙、荷兰、大不列颠,甚至永乐远航队都来过,也都留下可考亦可观的文明史迹。已没有观光兴致了,历史古迹、美景风光见与不见没两样。然则食欲还是有的,至少说明躯体是活的,味觉功能尚在正常运作,且寻思眷念曾经熟悉的味道。此行是私奔,从自溺中私奔,焦虑与忧惧伴随,死亡征兆随时显现。

黄昏,站在海堤旁,望海峡上清真寺笼罩在淡淡金光余晖里。对照于多变的霞光天色,暗沉的海水波纹柔缓而规律,惟无法预测水面下的暗流是否汹涌。灰白的剪影映现在海天之间——圆拱寺顶居两座对称塔楼中央,右侧延伸出弧形露台,左边尖锥高塔耸立,正面拱门上缤纷的彩绘玻璃背光而朦胧了。这景观并非绝美,但氛围祥和如天堂,仿佛灵魂冉冉飞升,自由自在。现代建筑必与自然融合共生才显得出它的气度恢宏,让人心悦诚服,心平气和,宗教信仰亦然。在纷扰混乱的人世间,期盼的就是这样的宁静。不幸,一队队像蚱蜢和麻雀般肆无忌惮又聒噪的群体侵入(“密集地与自己以外的人/生活到不能/再远一寸的时候/形成爱/生存到不能/再近一尺的时候/形成恨”——《群体》是YZ诗言情志极为贴切的表达,我没有写诗的天赋,只有点读诗的感悟。至于爱与恨,深埋久了,不变纯酿,就化作醋,好坏自尝),争先恐后,行止粗鄙,煞风景已必然,且再次印证改变不了的本性,即使飞上琼楼玉宇,即使穿上绫罗绸缎还是一个模样。包容或接纳根本不适用,只好闪避,彻底消极到心底。幸好,挤进狭长的老店屋吃一大碗公Gula Melaka Cendol(在地人译着“煎蕊”或“晶露”都叫人拍案叫绝),冰沙绵细,椰糖香浓,红豆扎实,绿粉条Q弹带斑兰香,亚荅籽爽脆,是为甜品却毫不甜腻,冰凉而亲昵,简直是救赎(洗涤心里的厌恶感)。墙上贴着的菜单图文并茂,光看就觉得趣味盎然,体会语言无疆界:“BaBa Laksa Kahwin Nyonya Asam Laksa”,中文译成“鸳鸯叻沙”——酸、辣、咸、甜琴瑟和鸣,叫人望而生津。

路上,LSK洪亮的嗓音断续响起:“You know, your poor Director has to fight for...”唉,这些话语对我已十分飘渺,而此刻无声定格成回忆(离职数年,争不争取,无足轻重。转身,一切烟消云散)。握着熟悉的驾驶盘,凝视熟悉的车道,聆听熟悉的广播频道,感受熟悉的岛国日光,所有的熟悉都有代价。数百公里的南北大道没有设置路灯(高速公路上没路灯,黑夜怎样开车?这疑惑很无知吧!不是怕黑,更不是怕死,怕的是焦虑,它会让脑子胡思乱想,神经一根根竖起如静电通过),无法想象的驾驶经验,轻易不能尝试。岛国公路完善的照明,就放心了吗?凌晨徘徊在熟悉的梦境——人在车里车堵在施工路上,四处阻隔,无法辨认方向,直行?转弯?向右还是左?“回不了家!”梦中焦虑,但知道会醒来,没那么害怕,但醒来依旧茫然。梦的隐喻一直在,改变不了的事实。那一程夜路,两个多小时维持同一坐姿,眼皮不敢合拢,视线游移在驾驶者的方向盘、速度计的指针、燃料表的显示灯;前者飙升,后者递降,望后镜里闪过的眼神,挡风玻璃外忽明忽暗的路况,副驾驶座上偶尔挪动的背脊,身旁瞌睡而倾斜过来的身体。实在睏了,精神却紧绷,像挂在秤竿尾端的秤砣重重地垂着,静止一下又晃动起来,难以平衡。那只水蛭一直吸附着并逐渐膨胀,你奈它何!车内冷风呼呼扑面,瞄着冷气控制开关,前座或许感觉不到,把身子靠向门边避开风口,黑暗中静默。车窗外两只手臂不到的距离,货柜车大罗厘大卡车一具具庞然大物不停歇地“咻——咻”从我耳边刷过。120公里以上的车速超越它们不是问题,问题是它们的贴近让我不安(可能发生的最坏状况就是庞然大物倾倒压下,但灾祸发生概率不比焦虑频率高,实则存在比死亡更让人忧惧)。人活着是一定要死的,无论健康病弱,无关年纪老少、智能高低、富裕或贫穷、幸福与不幸,死亡随时随地可以降临。死的意念常常在思维里显现,有负面的影响,也产生正能量。对于死,我可能敏感也许冷感。思考死亡,是我日日勤习的功课。

南北大道的夜是一条吸附在意识里的水蛭,汽车越是快速的在黑暗中前行,焦虑越是吮吸得鼓胀(在热带湿地远足的人大概有过被水蛭附在腿上的经验,不吸饱鲜血它是不会从腿上掉落,硬把它拨掉会留下更深的伤口),直到望见市区边缘的路灯,楼房窗户散发的亮光,如暗夜里举起的爝火象征希望,胀无可胀的焦虑遂骤然落下。瞬间,血液从上身冲向下肢,大腿肌肉升起一股刺刺的麻痹感延伸至小腿和脚趾。解开系着的安全带,开门下车,肢体才缓缓从僵硬中纾解。200多公里的夜行车程,两个多小时的焦虑,终于落幕。不是驾驶者,轻松地坐在后座,焦虑什么?焦虑,不是生就有的,是被成长经历养出来的。也许是要教导忧患意识,但方法不当扭曲成焦虑(遇到事情先想最坏的,害怕各种可能发生的最坏状况。一再被警告没有父亲,就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没有书读……“失去”的恐惧感根深蒂固到无法拔除。这样的思维模式似水蛭,剥下后伤口太深)。焦虑不可能终止,可能暂时不出现,它跟意识一起存活,除非意识消亡,那等于是生命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