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吗?你我青春的背影曾经在一座小岛上阳光明媚,意气风发。那个时候,你我无论怎么大吃大喝,身形还是窈窕。再怎样曝晒,最多戴一顶棉质的帽子或一副深色的太阳镜,撑伞是不会的,那样很auntie。那个时候,我们离这个称呼遥远,且有意识跟它保持距离,仿佛它是跟你我身份不匹配的一个“污名”,尽管我们知道鄙视跟自己年龄、文化教养不同的群体是不文明的心态。那个时候,你我活得自信满满又自以为是,认为auntie是巴刹里讨价还价,怕晒黑而撑花伞,穿宽松且色调不搭的衣裤上街,地铁车厢里旁若无人大声讲话的中年阿嫂。当年以为的很多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现在都自然而然,无以遁形地,甚至惨不忍睹的一一展现眼前。YM,你走远了,没机会看到太多这类不甚赏心悦目的情景,感受不如我深刻。的确,眼不见为净,这是好的。即使你在,你乐观的个性和处事的理智,也不会把你带到如今我这般时时刻刻感到无力、无奈、无言以对又不自觉地碎碎念的窘境。你我的青春啊,头也不回的逃跑了!

秋子

当年以为的很多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现在都自然而然,无以遁形地,甚至惨不忍睹的一一展现眼前。

此去经年,小岛上风光依旧明媚,椰影依旧婆娑,新开辟的荷花池里荷叶田田,规划好的热带果园里虽未见果实累累,但品种繁多叫人充满期待。远离尘嚣的大自然,使人心清气爽,步履轻快,肩背放松。然而,往日的意气风发却随你一起飘去远方。登上高耸的瞭望台,呆呆的眺望树林、天空和海水,那些逃逸的青春韶华如风似梦忽远忽近。如果你在,会跟我们一起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早到樟宜尾吃点心,从渡轮码头搭船摇晃到小岛来吹风淋雨望海吗?在巧遇山猪家族、顽劣猴群和悠游蜥蜴时,既担心被攻击又满怀好奇地窥视它们的行踪。我想,你可能会是最亢奋、叫喊得最大声,也是最有逃跑策略的那个。如果你在,你会的,我很确定。可是,人生难有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是后话,都是后见之明。如果还年轻,你我大概也不会想得如此周全。如果,还会有如果吗?

经常要求年轻人遇到难题时先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用各种理由来为自己解说,事后更要反省以免重蹈覆辙。然而,除了工作,我何尝不是这样。有年纪了,一直就是生活中遇到难题时最好用的理由。只是跟年轻人不同的是,我不是觉得问题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知道问题就在我的身上。知道比否认要痛苦得多。YM,你懂得我的问题,想得多而行动力不够的人是很郁卒的。很想你在,因为你的行动力比我强很多。朋友之间是需要互补的,我还想着要吃什么的时候,你已经把车开到吃东西的地方了。我还在考虑该不该做研究的时候,你已经把论文呈交了。你七十几的母亲踩油门的力度让我望尘莫及,她说我开车慢。是的,我承认这是我的本性。现在的我,不只慢,很多时候根本反应不来,是老了。你母亲听到肯定会说她还没认老,我们不可以说老。你我互看对方,眼神里有共识,我们老的不是年纪,是心境。你觉得母亲的心境永远是少女,自己懂事以后就老了,我也这样认为,我们的精神困境是上一代人无法理解的。所以啊,有年纪了变成最好的理由或自我安慰的借口。现在,每完成一项工作,隔天都尽量在家里呆着、躺着、放空。或者在开始新工作之前的两三周,我也是在家里呆着,准备材料之外,还准备身心。因为行动力低,又反复思考,犹豫不决,需要更多时间准备。你说,这样能成就什么事业?想起小时候老妈骂我:“门口有钱捡,你都捡输给人家”,是不无道理的。那些听着你谈创业计划,陪着你找办公室的日子,不记得心里想什么了?大概想你忙完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喝玩乐吧。有年纪了,明白有些钱不是自己赚得了的,有些快乐不是自己能拥有的,不再强求。所以啊,我还算活得自在。不过,牢骚不可能没有。今日世道人心越变越糟,不用翻开报纸,手指轻轻一滑,面簿页面上语词连篇——“诈骗、性侵、谋杀、虐待、霸凌、殴斗、袭击、贩毒、卖淫、惨祸、罹难、胡搞、造假”等等触目惊心又骇人听闻的关键词总叫眼皮越看越沉重,心情更是无限的低落。想继续存活下去,不至于苟且偷安,也不容易明哲保身,却得改变,改变自己的心态。这个看来不难,做起来要有一定的情商。说到底,活着就是人情世故的操作。

YM,近年若出国晃荡,最常就是到柔佛州,过往这哪里算旅行。有了年纪,长途跋涉或翻山越岭已意兴阑珊,且越来越厌恶两样东西:机舱和行李箱;一个叫人窒息,一个感到沉重。人生束缚太多,物质的、人情的,若有选择,我尽量放弃。几个小时车程,两三天旅途,还可以考虑。北上,从车窗外望见那座沿着柔南公路青翠绵延的莆莱山,天空刺眼的明亮,葱翠的棕榈满山遍野,我想起你和那一场世纪婚宴。跟同行的人说若干年前我到过这里一个叫“Pulai Springs”的度假村,周末那里停放的都是S字车牌的轿车,而它确切的位置我不知道在哪里。“我们下次来这座山。”面向车窗玻璃我喃喃自语,大概没人把话听进去,也许我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好啊,我们找一天来爬山!”你欢愉的语调在意识里响起,炎炎午后南北大道上,我们恍然相遇。偶尔还会想起那晚跟我们在度假村里一起过夜的小女孩,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高几乎跟你一样,亭亭玉立,已是个高挑的少女了,我仿佛见到你。我叫她的小名,她亲切地回应:“我认得你。”可是,她父亲在背后低声轻责她胡说八道。那个午后,她像老朋友般坐在我身边说了很多话,很少有这个年纪的女生会这样无拘无束地跟一个不熟的aunty诉说自己的生活琐事和感受,我感觉不出当中有十多年的时间差距,然而人事已非。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她依依地看着我说:“你走了就没有人跟我讲话了,姑姑又不在。”我愣住了,那眼神和语气,似曾相识。YM,即使你走远了,还是想告诉你,那个情景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深刻,也许我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里。

近来,去了一趟乌敏岛,晒了一早上赤道骄阳,再淋一身热带午后暴雨,我想起了你,以及你我在小岛甘榜的椰树下,木屋旁黄泥路上定格的身影,你记得吗?那青春焕发的画面印在1997年出版的《中学华文》快捷课程课本三下第十单元第三十课《乌敏岛风光》第94页上面。那张遗照——遗忘在记忆里的照片色彩已不再鲜明。对别人来说,那不过就一张褪色的风景插图,对你我而言,是空前更是绝后。你走远了YM,近年小岛被发展规划得跟过去大不相同了。一路上都有中英文指示牌,清楚说明各类地标景观。按着指示牌寻找,存在和不存在的景点,或再造的新景观都位置明确,不会迷途。这是好的,能吸引更多游人来消闲度假,让小岛生机勃勃,充满观光价值,不被社会淘汰。但那个版本的课本却早被该课程淘汰,不过对于本土的自然环境,新教材还是呵护备至的。现在还有人为编写教材特地跑到小岛取景吗?不得而知,阿哲也多年不玩摄影器材了。那些读过这篇课文的学生或许已带着读小学的儿女来小岛参观仄爪哇的湿地生态。那些教过这篇课文的华文老师极可能像我们一样,跨入生命的下半场,曝晒一日就头昏眼花,皮肤上长黑斑;淋过一场暴雨就伤风感冒,腰酸背痛,趴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间对谁都是公平无私的,匆匆就是匆匆,没得商量,由不得你我做主。那天,雨大得伞根本无用,轰隆的是雷声,还是雨打树叶的声响,也不太分得清。从头发到脚趾都被雨水浸湿,冰凉冷冽,当下心底却痛快无比,仿佛回到青春年少的远足时光,但心知肚明你我的年轻岁月,早就随雨水哗哗啦啦地流入大海,永不复返。

蓦然回首,你我的青春年华像越狱的逃犯,挣脱了囚牢般的肉体,逃得无影无踪。明白的,不能怪它们,那么年轻活泼、热情洋溢又逸兴遄飞的灵魂,必然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又放浪形骸的忘我境界,谁要困守在颓败的躯壳里迎接死亡?好吧,走吧,我不强留。再多的悔恨、哀伤、忧惧我自己吞咽,让青春年华从我的身体中挣脱,逃逸到它想去的地方。你走吧,我不哭,不掉泪。

亲爱的YM:

你走远了,老朋友,若再见,不知还认得彼此吗?想你已渡过忘川,不再记得人世间的情谊和年轻的自己,这是好的,六根清净,不再为得失苦恼。我啊,在一张近照里看到自己的身影,真是吓了一跳!那宽厚,怎么会是20年来只增加三五公斤体重的人所拥有?不敢置信,但不会把责任推卸给摄影者的取镜角度,在现实面前我还算冷静,有时是装的,装久了也就信以为真。YM,你走远了,不再需要像我这样暗自计较着自己背影的宽与厚。不就是穿着宽松衣裙出门嘛,可以自我催眠那样身体比较舒服自在。所以啊,阿Q是不会被时代遗忘的,人越活越老,越需要精神胜利法来掩饰残酷的现实。我也越来越爱鲁迅,爱他自言自语、自相矛盾,批判他人又自我批判,地狱天堂都不愿去,坚持徘徊于无地,甘愿于孤独的虚无意识。有学生听我讲完鲁迅后直言他得了忧郁症。是吧,林语堂不是调侃鲁迅是自伤而逝的吗?可惜,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抗拒功夫,我没修炼到家。日子过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我就跟厌恶的人事物告别,独自到没人的地方散步。有时,周作人的闲适更叫人向往。如果能像他那样在隐士与叛徒之间随心变换,耕耘自己的园地,多么惬意。你呢,像徐志摩一样转瞬间消失了踪影,让大家都错愕,原来你是我们天空中的一片云。Kissing the fire,如梁遇春对志摩人生态度的诠释,亲吻着生命炙热的火焰,最后也在火焰中作别。是命运吧,我们谈过的,但谁都看不清楚,把握不了。

这么多年了,身边的小孩都已长大,抱在怀里柔软幼嫩的身体,现在都要仰视才能跟他们讲话,我辈等的黑发已一绺绺的雪白如霜且日渐稀薄,骨骼脆弱了脂肪却不受管制的堆叠。外在的现实还可以用先进技术来修复或掩盖,内在的状态就麻烦错乱多了。最厌烦是年复一年的体检,花钱花时间受罪,还要跟医疗人员怄气,跟自己的心理交战,实在无聊。不过,怪得了谁呢?是我们把青春的体魄典当给职场,正如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任由它操弄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后果就剩一副崩坏的皮囊自己收拾残局。HH和MF相继进出手术室,我仍在顽抗,也清楚胜算很低,抵抗不是相信自己例外或运气好,而是希望保住完整的躯体留到医学院课堂上作解剖课的教材,这就是我能给社会的回馈了。MF苦笑说,我们像在腌制一缸泡菜。是吧,发酵的滋味缸里和缸外是截然两样的。你走得太快YM,若还在,众女可坐下一起讨论腌制的工序,分享其中的辛酸苦涩。或许在,大家继续各忙各的,不一定会聊得这么投入。其实,活着有时不一定就好,死亡也并非绝对的坏事。我想,生命与死亡都必须由它们的整体价值来衡量。你一定有你的看法,像看待情感、家庭与事业,我们也有过异议和争辩,朋友不就是这样相互激发、切磋、成长,一起变老吗?听起来多么理想,然而人生变数也多,只能随缘起缘灭,随机应变。

亲爱的YM,你我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