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太阳就出来,他随手拿起摆在面前的一本书,随意地翻起来。
“巧合好啊,就让它真合,我来做媒人。”他曾经跟老黄谈过自己的事,所以对方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一无是处啦,人长得很秀气,年轻时肯定是大美人一个。”老黄蹙眉在想,好像想挖多点他对对方的记忆。“对啦对啦,你这几次带回去的书,大部分都是她的。”
“真的是笑话。”他漫应着,自己的思维确实很笑话。“整袋书我都要,可以吗?”他把书和杂志又放回袋子里去。
“这个花款,我老婆喜欢,以前一直找不到,我是为她而买的。”
想必送书的人当时也是其中一分子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直觉得诧异。
棚上飞溅下来的水,落地散成无形,在空隙里乱钻乱跑,急着寻找另一种形式的栖身。
“什么书这么好笑,笑话吗?”老黄探头过来张望。
“她说下个星期二这个时间来,你到时也准时报到,上演一场世纪重逢的好戏。”
“很久啰,都快十年了吧,那时妈叫我帮她保管,我塞在橱顶就忘了,要不是这次房子要装修,发现它我也觉得意外。”
6.
俊一。
“她说了再送来最后一批书就不过来了!”老黄像想起什么急补充。
“是……是……她的书,我……送给她的书……”他惊魂未定地跌坐在椅子上。
“书是死的,你是活的。”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缠绕着他的心始终不去。恍神的日子突然又回来,晚上没有睡好,蜻蜓从40年前又飞回来,不停点着他的思绪,连心也没放过。
“你怎么搞的,不是说好两点吗?老人痴呆症!”
老黄合起书本哈哈大笑。
“真没想到,旧情人也能让你这样碰上。”老黄兴致勃勃起来。
老黄好奇地拿过书一看,肆无忌惮大声念出来:
致最亲爱的媚:
“为什么?”他心里愕了愕。
“哦,是吗?”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这本也是她刚带过来的。”老黄说。
那天他翻到记事簿的一页,打开来看,妻在里面写着:“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心里还住着一个女人,没有忘记,我呢???”
“怎么样,最后一次,大家见见面,说不定人家因此不走了,以后,老来都有个伴。”老黄饶有意思地朝他咧嘴笑笑。
“你别乱说,什么旧情人,什么都不是,一切都是……巧合。”说话也结巴不自然了。
“人走了以后都不会回来。”老黄撂下一句话便又用手去捅遮棚上的水。
难得相隔那么久大家还能见面,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有缘才能再相逢。但见了真的又会有何结果?纵使自己全盘往事都历历在目,对方呢,对方就会记起吗,还是早已选择忘记?毕竟当时的恋情没有惊天地泣鬼神,说来也只不过是场普通不过的初恋,没有条件要求对方硬记。
电视画面上的剧情,初恋女正在掰玫瑰,单数不见双数见,几十年的老桥段,以前他一定会对着电视机骂,现在看来也很想买朵玫瑰。
“她……现在到底长得怎么样?”他感觉老黄在胡扯,只是心里确实想知道。
“你妈为什么会要叫你保管她的东西?”两夫妻一向都坦白相向,还有秘密吗?
5.
《爱的心语》 ,他的心随之震动了一下。当年送给媚的生日礼物就是《爱的心语》,一本在心里绝版很久的书没想到今日会重现。
翻到底了,只剩下一本书压着,他顺手抽了出来。
女儿阿娟打电话说要过来。他匆匆吃了午饭就在家里等着。阿娟每次过来都大包小包给他带着日用品和一些食粮,怕他不会照顾自己。
“见了不就懂是不是‘别人’啰。”对方也故意地强调着这两个字。
他还清晰记得书里收录多篇关于爱情的文章,如《爱的歌颂》《爱情的魔力》和《因为有了您》等。当时他就是想用这些篇章向媚示爱的。
“老女人一个,乏善可陈。”老黄回答得干脆利落。“怎么,很想见她了?”
他突然想起那把紫色的花伞,还有上车时女人相熟的背影。
广播员又在电台预告下午将有阵雨,伞一定要带。
他在邻里中心的商店买了一把伞。
女儿和她妈长得很像,连性格也接近,是妻走后他的另一个依赖目标。
“我不知道,不过,我发誓,这本记事簿里面写了什么东东,我全不知道,现在是完璧归赵,你要如何处置由你决定。”
只能回忆的时代里,文学气氛浓厚,谁都想做文学的尖兵。很多人在校的时候便已经有书出版,成为一种风气。他没有他们的能耐,书写不出来,只能做忠实支持者。
“怎么买了把花伞?”老黄突然像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关注起他的伞来。
“她连书都可以舍弃不要,还会有惊喜吗?”他把《爱的心语》又拿起来看着。
这回《爱的心语》放到最上面,一眼便能看见。
但他还是深深吸了口气,把书页翻开,然后“啊!”地叫起来。
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怪怪的,好像书有魂在招着他,要他拿出来再看看。
看看又何妨呢?他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奇迹只听人说过,自己却没碰上一桩。
看着书封面,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竟然有一种不敢翻开的感觉,就怕看见什么,心湖会无休止激荡起来。
“谁说得上,书是死的,你是活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遁逃似的避开对方直视的目光,知道自己心有涟漪。
“先生走了,孩子怕她寂寞,要她移民到澳洲去养绵羊。”
“那一定是她了。”他肯定地说。
见吧,不见吧!
“你平时不是能言善道的吗?树上的小鸟都逃不过你魔掌?”挪出那张平时坐惯的椅子,他气定神闲地端坐下来。
老黄紧张地趋近,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妈的东西,我看还是交回给你比较好。”女儿从包包里拿出一本用塑料袋包着的记事簿递给他。
老黄在店门口等着他。
这本书当年肯定出了很多本,现在偶然看到,需要情绪如此激动失控吗?他为自己如鹿撞般的心情哑然笑出声来。
“随你,书贼!”老黄就是喜欢和他开玩笑。要做书贼也要有分量。
“本来我想叫她留的……又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好……又不能说你们,哎呀,都急死我了。”老黄嘀嘀咕咕着有怨气。
他把记事簿从塑胶袋里拿出来,怀着好奇心窥探着妻或许不想让他知道的一些事。记事簿很旧,记录着平常生活里的小事,句子短短的,“今天是儿子第一天到兵营报到,我很担心,那种生活他怎么会习惯!”“阿娟又被公司的人欺负了,躲在房里哭,我也哭”……
“你老婆不是……”对方想说什么又打住,好像突然明白他的心意般。
“不是不是,也未必是她,说不定书早送了人,这也只是……别人。”他特别强调“别人”这两个字。
(下,续完)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泄漏秘密。如今,他不想妻的话应验,他心里真的没有其他女人了,只有一个——就是妻。
真的都是生活琐事,他翻到有对折的一页,干吗会那么特别,要故意折起来,像折起一种秘密……
“没关系啦。”他甩了甩伞上的水滴,像甩掉某种记忆。
因为有伞,这次没有滞留。他刚下车的时候,一把紫伞旋了上车,他只是回头看了看,熟悉的身影,他知道是谁。
他觉得尴尬死了,一手夺过书,怏怏不悦地盯对方一眼。
(续上期)
但如果对方真记起完全没有忘记,那他们的相逢……
确实是,见了就认得了,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养绵羊”肯定是老黄自己加的。
愿我们在书海里一起划起双桨,航向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