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kan datang(不日上映)

e:二楼厝

d:灯笼

中学毕业后的表姐,独个从州府出来新加坡的电子厂打工,宿舍没办妥前暂时住在我们家。达哥打很少长头发而且爽朗活泼的女生,没过几天消息走漏,大家都要我帮忙介绍,推托不过只能带了表姐去咖啡店。我和表姐一桌吃云吞面,周围几桌都是前来觊觎的鬼祟分子,一顿早餐吃下来纷纷嬉皮笑脸。咖啡店招牌名叫稻香村,早晨弥漫的却是咖啡粉香,我本来以为名字古意只为了动听,表姐却知晓当中的典故,州府人的唐人书终究读得比较有深度。荷尔蒙不分古今新马,有人甚至理所当然打电话到我家约表姐,最后是驾电单车的阿明手段和口条高明,约了表姐一起去看大马金杯。体育场足球比赛的门票不便宜,而且还要提前排队购买,赛季一年到头不管我如何声嘶力竭,大人顶多也只带我去看个几场。那一晚表姐穿了白裙,嘴唇涂了胭脂,我站在三楼厝的窗前,远远望向体育场上空,大灯照明下弥漫着淡淡哀愁般的绿光。

h:黑猫电池

小学三年级有音乐课,住美芝路的堂姐听说后,预先买了一把英雄牌口琴送给我,拍拍头嘱咐一定要好好的学,不忘回溯了一堆自己念书的往事。可是教育的旋律已经变调,音乐课改吹了竖笛,一支三块半太贵,妈妈不耐烦的叫我跟阿海借,反正我看起来欠缺音乐天分,将就点随便吹吹算了。阿海大我三岁,大方借出的塑胶竖笛,几乎明净如新的一样,阿海说他坐最后一排,手指胡乱按住洞孔,嘴巴贴着从来没吹过一口气。我的手指肥短,注定是有样学样,竖笛没脏但是心里总觉对不起堂姐,下课回家后马上把竖笛拆成三截,努力擦拭着莫名的愧疚。竖笛练不成,有时晚上迷迷糊糊醒来片刻,却会听到客厅传来一阵同样欠缺音乐天分的口琴声响,原来是爸爸吹着往事。

清早出门上学,我第一个看到阿隆的涂鸦,一楼和二楼的楼梯间,字形未干应该是才刚画上,滴漆沿着粗糙的表面,漫开滑下鲜红的粗浅斜纹,紊乱诡谲乍看犹如生活的一道伤口,正在溃烂流血。社会的步调逐渐加速,连讨债的字眼都是缩写,念出声来即是凶神恶煞的嘶吼。我在脑子里记下来,到学校向同学多方讨教,连全家歹仔的阿伟都不清楚,反而是老爸驾车接送,登记上唯一写有洋名的亨利知悉。可是傍晚下课回家,墙面已经被另一层油漆覆盖,妈妈说是父亲心虚,担心別人误会是自己欠钱,搬出过年用剩的生锈油漆,也不管颜色完全不搭,急急忙忙的胡乱将之刷掉。欠钱的二楼角落一家,其实几年前才搬来,不久后也搬走了。

父亲和妈妈吵架时,喜欢互骂对方是鸟人,原本更加粗鄙的言语,经过了一番隐喻和简化,杀伤力多少减弱,溜滑的在早午晚间脱口而出,几乎沦为一种不假思索的称呼和问候,听久了甚至还有点亲暱。达哥打的上空飞着许多麻雀八哥乌鸦,底下却是更加叽喳嘈杂的一片世俗。草地上的游乐场,那个鸽子造型的滑梯,夜间总会有许多情侣藏匿,还在辛勤工作没钱买车的男女,否则大概会选择于劳动公园边空旷无人的停车场,开着冷气在车内不由自主的热恋吧。偷看卿卿我我的行径叫做“抓猴”,其实我们小孩子乖张得更像猿类,懒得带上手电筒走去劳动公园,干脆聚在厝边公然张望,既能窥看到月明地暗的潋滟,其实更有影影绰绰的气氛。游乐场鸽子的身上,镶嵌着蓝色的拼花,孤高挺胸的站立姿态,像是在守卫着这些爱情的鸟人。

我们都说着混杂各种腔调的福建话,仿佛是达哥打同乡们的语言。

(上,待续)

n:鸟人

m:marmite(妈麦酱)

小姑经朋友介绍拍拖了,未来的小姑丈有一架遥控车,装上两颗大黑猫电池,方圆50米内就能行动自如。小姑丈来家里看小姑时,都会带上遥控车,指导我如何把遥控车推上最快的速度,像是非得如此才能摆脱年龄的捆缚,跑遍小河边新铺的柏油停车场。青春极其耗电,玩两下子就必须更换电池,小姑丈把旧的置于窗沿朝外,说是让它们晒晒太阳,里头的化学物质会起反应,勉强可以再挤出一些电力。学校老师刚教植物的光学作用,我以为天地万物同是这般,枯竭凋零后只要晒晒太阳,大概就能恢复一点元气,小姑丈是大人当然懂得。我把这事告诉大伙,比较会念书的阿水不信,却还把所有电器内的电池,取下来小心整齐的摆在窗沿,于是达哥打家家户户都在晒电池,我们和黑猫都变得更黑了。

b:blue tape(色情录像带)

数字代表兴衰的悖论,达哥打最早以前只有二楼厝,后来再建了三楼厝,一律砖墙堆叠红瓦覆盖,横列竖摆彼此几何划分,稍有一些殖民地建筑的极简风味,可是一家几口的相挤,生活的繁复和庸碌,从外面却是无从窥看。混凝土砌出繁荣的边角轮廓,接下来就有了七楼厝十楼厝,大人带着小孩子们,凑时代发展的热闹去搭了电梯。大家一起塞入钢骨的胃道,由于电梯的构造笨重,发出铿铿锵锵的摇晃声响,我害怕得不敢吭声,以为电梯就将失灵坠落,不过大人却是骄傲的说,这才是未来的感觉。毁灭与重生在数字里预先彩排,两楼厝三楼厝渐渐少了,当14楼厝的几片筑地 ,围起来日以继夜的打地基,妈妈便开始与父亲吵架,埋怨为什么没有申请14楼厝,一辈子注定只能住在三楼厝。

l:老夫子

小孩子们在大人不在家时,会相约一起看录像带。用一种晴朗的颜色,作为宣泄的前缀和借口,像是黑道神经兮兮的暗语,没有一个锁着的抽屉,能够阻碍成长的好奇,天空蔚蓝临照着红瓦屋顶,在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我把阿顺从老爸藏匿处摸来的录像带,喂进了家里的录像机,也像是喂了自己。以前的电器和记忆一样沉甸,啪啦啪啦录像带回转到了纯真的初始,按下遥控器,电视机马上映出了我们欲望的形体,我和阿顺都不敢轻举妄动,几乎是憋着气才耐心看完,80年代欧美的胶片制作,画质由于不断转借翻录,而显得模糊粗糙,不过能看到的,或者能看懂的,一片淋漓尽致的呻吟和蠕动,在眼睛饱满但又不敢过于放肆的窥视下,其实已经十分清晰。至于偶尔出现的急剧晃动,是因为这时刚好大人突然开门回来了,我们七手八脚的,必须赶忙掩饰自己,面对成长的忧郁。

糖果吃多了肚子会生一种生虫,我营养不良跑起来还有点哮喘,姑姑听邻居阿婶介绍,买了半打妈麦,觉得让我吃得像是洋人的小孩,大概就有洋人的小孩肥嘟嘟的样子。英国生产的酵母酱,黑色浓稠,咸咸的好像真的可以制止顽皮的野性,于是饭菜都要勺一茶匙的妈麦,掺入搅动一番似乎才够味。我是吃妈麦长大的,有时意犹未尽,还会自己搬凳子垫高,从厨房柜子取下来,旋开瓶罐嘣一声将手指掐入,挖一口妈麦送进嘴腔,配着下午重播的电视连续剧,慢慢让味道融化烦闷的功课。姑姑见到一家大小都喜欢妈麦,有点像是受到了感召,初一十五拜祖先,除了恭敬的摆上水果荤素,也会把一罐妈麦放在神台边。

海南佬的理发店,开在鱼店的旁边,角落还会有人摆桌子下象棋,小贩中心的二楼是最靠近达哥打的市井。大人都叫海南佬做海南佬,但是海南佬讲的却是潮州话,鱼店卖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观赏鱼。小孩子喜欢到那里去,除了各自若有所思的看鱼,理发店门前堆的几口纸箱,满满都是封皮破烂的漫画,框格子里的世界,何尝不也是一种自由最简约的途径。海南佬比阿公还老,平常坐在理发椅上打盹,醒来后惺忪揉眼,瞪着墙上的圆钟半刻,天花板风扇叽叽歪歪,一时竟是没认出时间猛然的行进。海南佬走出店外,摸摸坐在台阶上小孩子的头,像草地上一阵凄然刮起的晚风。谁的头发最长,海南佬就把他抓到理发椅上,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想象是老夫子的嘴巴,吐出了这几个字:头发长政府会抓,记得跟妈妈拿钱。

c:吹口琴

就像Dakota在唐山寄来给阿公的信封上,写着的却是达哥打,我也拥有两种名字。开学的第一天,老师按照班级名单点名,我的方言名字难念,客家话罗马字母化之后,舌头常常感到无所适从。日复一日的仪式,我们都必须在场举手,来了应了,仿佛就能长大一点。我知道轮到我了,因为老师的眉心皱了皱,唇齿上颚几乎都在挣扎犹豫,最后吞吐出来的名字,借由同学们发育不全的吟咏,成为了最流行的卫生棉牌子的音节。我的命运与此同时,深陷在一种镇痛的周期,在阴暗和腥湿之间,带点天真纯粹的猥亵。小叔耳闻后,忍住没有发噱,把我拉到一边安慰的说,很好啊,这个是有用的好东西,很多男人想当还当不成呐。后来学校推行汉语拼音,我又多了一种名字,老师点名换了卷舌的嘴形,从此没有人再提起,那个记忆的软绵和伏贴。

基里玛路的圆环道电影布幕林立,围着灰白绕弯的车辆,柏油路上的行色匆匆,旁边草地却是另一番七彩的景观,像是一排光鲜的梦境,横列着触手可及的迷离和安逸。不管是鲨鱼潜伏的深海,或者是明眸皓齿的黄婉秋,小叔一概兴致勃勃,晚饭后拉着我就去一窥究竟。大陆片去黄金,洋片去加东奥迪安,港片就走路到好莱坞。戏院的外墙贴满海报,预告接下来就会轮到许氏兄弟,随着电影的下档上档,生活中那种想要快点长大的盼头,似乎有了可以表述的名堂。马来文我没学过,四个中文大字虽然一目了然,但是不日是哪一天,小叔却支吾没作解释。后来小叔谈恋爱了,不再带着我去看电影,对街整排的三楼厝都拆了,不日终于到来。

i:island(荒岛)

j:金杯

o:O$P$(欠钱还钱)

蒙巴登是所有达哥打小孩子的小学,两栋长方形盒子般的建筑,我升学之际刚好不分英校华校了,但是跟亲戚说起念书的情况,总是还会被问及,到底是念华校还是英校。时代变换了务实的腔调,历史必须不断确认和印证,才能恰当的比拟,接着恹恹然的尾随跟上。大家都说念英校好,电视广告天天呼吁讲华语,而报纸的铅字在更早以前,横竖已经印成了另外一种似是而非的形体。我在爸爸的书橱抽屉里,找到一本深蓝色的小册子,繁简对照的两个世界,比小学生的课本还薄。我放进书包隔天带去了学校,在同学面前严肃的摊开,指头顺着比划,在一个小楷字一个小楷字的面前,蛻变成爸爸低头读书入神的姿势,装出一副很怀旧的样子。

f:繁体字

达哥打旧楼厝的大牌号码都很大个,可供记忆远远近近的认清去向,四方的黑铁板比麻将桌还要宽大,钉在整片红砖墙的正中,下方是细瘦的街牌,我们安身立命的坐标,从来如此简单而已。这里本来好像就不打算长长久久,红砖铺得马虎随便,加上岁月的热胀冷缩,墙面的灰石脱损凹凸,越往后就越意识到一个时代的破落。有一回过中秋,大家提着玻璃纸扎的灯笼,恐怕已在兄弟姐妹之间转了好几手,大多是几年前时兴流行的卡通人物造型。平时就有淋火油烧老鼠前科的阿肥,却是把剩下来的蜡烛,插进了砖与砖之间的凹缝,一根一根的点燃发亮,甚至叫了大伙一起叠罗汉撑高,几乎把整面老旧的墙壁,都填满了最闪烁的烛光。往后的中秋,大家只提这个灯笼。

我认识的大人都戴假牙,还有牙齿的,不是所剩无几,就是已经全部蛀黄,灰头土脸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所谓时代的特色,从口腔大致可以揣摩一二。妈妈从来没有像电影里的妈妈,监督我和弟弟早晚刷牙的习惯,我能不刷牙就不刷牙,让巧克力零食的滋味,在齿缝间历久弥新。不过社会毕竟需要更健康的新陈代谢,小学有了一家牙医诊所,突兀的建在校舍后方的沙地上,与世隔绝的涂成了嶙峋的灰白色,每天从课室唤出学生去检查牙齿。如果课室门外出现了別班的学生,一手捂着露出棉花球的嘴巴,一手拎着一张卡片,大家马上都会屏息以待,等着老师念出名字。小学的这位牙医很年轻,长头发一身洁白的医生服,绝对是整个达哥打最美的女人。冷气的诊所充斥滴露消毒的味道,走入像有腥淡的海风吹佛,当我躺在慢慢倾斜的自动床椅上,顶头的冷光灯仿佛冬天的太阳照进了灵魂的蛀洞,整张脸在麻醉药中搁浅之后,我都会想象自己和牙医一起,被困在了一座荒岛上。

世界又新又大,一转眼又从快乐到繁华,从达哥打搭车几个站就能抵达,可以去英保良吹冷气闲逛,也可以按照规定脱掉校服,打一场两毛钱的电动游戏。我有一个皮肤很黑,个子矮小的光头小学同学,爸妈在那里摆摊做生意,卖蒸花生和燕窝水。光头同学在繁华世界中长大,巡场看守的大人好像都是他的亲戚,一有外国来的摔角比赛,就会约我一起去看。狭窄的后门叫一声阿叔阿伯的,混进去后不敢坐在前排,后方找了隐蔽的角落彼此挨着蹲下,合不拢嘴的远远惊叹,为何红毛的肌肉这么大粒。我们都把擂台中的弹跳翻腾,当作真的来看,就像这座游艺场里的五光十色,只不过摔跤手这一晚被打得头破血流了,第二晚还是若无其事的继续表演。

k:kotex(卫生棉)

g:gay world(繁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