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将近,晨风越吹越热,阳光越来越刺眼。低头见到一排长长的红头工蚁汲汲营营地在我鞋边往返,有几只莽撞的小蝼蚁不知死活的就要爬上我舒适的步行鞋,我提醒自己不可以踩下去。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
按法师大意,我们应该分开对待痛与苦,痛是身体上的感觉,苦是精神上的感知。很多时候,生病的人身体上有痛,但精神上不一定苦。是吧,我肢体在痛,处境并不苦。有舒适的床供我辗转,有明亮的灯光供我夜读,能聆听法师幽默谈佛法,精神上是愉悦的,痛苦何有?转念一想,身体是我的道场,我在其中禅修,痛让我体悟存在的瞬间,我是活着的,且活得真实,因为痛着。这样,悠悠钟鼓声中,天亮前弥蒙入睡,且睡得深沉,安宁,无梦。
命运是一盘下不完的棋局,生死未了,就有变数。往往旧业未消,又结新仇,我亦奈何。
“哼,你们这些人是上帝派来监视我的吗,敢预言我人身自由受限制!
“你们这个鬼集团是这个苦夏,最关心我的存在状态的他者。每月固定时段给我电话,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存困境,行动不便不仅影响生活起居,还阻挠思考,使我的阅读与书写停滞不前,心绪困顿。真要感谢贵集团,耗费心力与财力,给我启智开示,堪称人间诈骗活菩萨。”
或许轻巧的文字,能让心情凉快起来。在《抵达京都的夜晚》里漱石说:“京都总是个凄清寂寥的地方。”是啊,我为何要执着于音子的苦夏?夏目的京都不是正在春寒吗?寒意可否抵御烦躁?缓缓蠕动身体,把靠得扁塌的枕头移开,调转身把双腿伸直靠到墙上,粉紫色墙壁把豹纹短袜衬得格外醒目,脚板明显一大一小,模样陌生,然而肿胀感迅速下降。文末漱石被寒意弄醒:“于是我离开粗织锦缎的被窝,颤巍巍地打开窗子。依稀仿佛的细雨,浓密地罩住了糺明森。糺明森包围了这户人家,我被关在家中一间十二张榻榻米大的寂然客房。一重又一重的寒意就这样包裹着我。”一重重包裹着,不就是伤的隐喻。啊,又刺中要害。不妥,换本散文读吧,无法以小说写成的断片之书,零零散散,应该不那么揪心。我如此自以为是。
某日又听到一电台广播员提醒听众,网络上“新航机票一块钱出售”是则假新闻。不解有人这么无知,信以为真,毫不质疑?广东熟语比喻得妙:“边有咁大只蛤乸随街跳?”(哪有这么大只蛤蟆满街跳)这么好的事情从天而降,不用脑想一下吗?还要广播员指出是骗局,并要听众跟着说三遍:“假的、假的、假的!”用这么幼稚的方法教育听众,更是肤浅。何以高端社会的民众对基本信息的辨识力都没有?是贪婪使人变得愚蠢吗?一群“失智”的世代,悲催啊!
痛,我向来很能忍,但感觉痛就不是忍耐力能抑制的。“痛感”像潮水缓缓地从边缘向中心推进;肿胀、刺痛、灼热,抽搐,从脚底、脚踝、胫骨、股骨到骨盆,再沿着背脊一路涌上大脑皮层,像狂潮决堤排山倒海,气势汹涌,挡也挡不住。平躺不是,侧卧不对,坐卧腰酸,趴着胸闷,挪来挪去,六尺床褥被翻搅得狼藉一片,真是痛苦不堪。这时视线已失焦,文字看不下去,幸好耳朵还愿意接收声波。抓起手机,滑到YouTube界面,点击“大法鼓”视频,随即佛乐轻轻响起,如清凉的溪水潺潺淌过,郁闷渐渐纾解。圣严法师盘坐藤椅,面颊清癯,带着亲切的笑容,轻松讲佛法,道理深入浅出,跟对谈者时而用默契的笑声对应,躁动的心绪随之缓缓安定。
某日,得到市镇中心银行办事,算准时间避开人潮,以免缓慢的行动阻碍人家前进,也防范给急冲冲的步履踩撞。然而,放眼望去,不少步伐比我更缓慢更艰难的老年人在闹市中穿梭踟蹰,身影与喧闹的景观互不相干,这是我辈等的未来吗?寿则多辱,是知堂老人的感慨。虽时代与个人造化有别,但人生经历会渐渐应验长寿并非美事。绝非悲观,老丑多病,活得越久,挑战越大,惩罚更多,医药护保费就是无可节约的负担。
晨风中,沿着红砖步道,一步一寸,缓慢地走到高处,阳光璨璨,面向绿意盎然的草坡和平静的池水。劫难后,总会走到这里,坐坐,吹吹风,发一下呆,多年来如此,是一种忏。我的拜忏,忏除自己在烦乱日子里所造的业。至于悔改,誓愿未来不再造业,心里了然,没有把握。近年,即使时刻观照念心,小心谨慎不犯同样错误,遇到不如意事或厌恶者的当下,仍然守不住身口意,过失不减。
“不管贵单位代表哪个国家机器发出忠告,对我而言,都是废话!省下你们的电话费和工资,就等于诈骗成功。祝贵公司生意兴隆!
“美丽在左边,哀愁在右边”,这是音子的女弟庆子对身体的诠释。如是,我正哀愁着,用尽气力修复右边。只是呵护着右边,左边负荷过重,美丽就开始崩坏,没有左边的支撑,右边又哪能修复得了。这下子,靠左,靠右,都靠不住。靠在洗脸盆边随便梳洗一番,就感受到左腿撑着上身的重量真是孤立无援。只好坐到马桶上刷牙,让冰凉的它承受我燥热的体温。白天热得周身不自在,思路堵塞,忍不住喝下一瓶冰啤酒,缓解了喉舌的焦躁,沉溺短暂的快活。没料到,大姨妈突然造访,冷饮犯大忌,毫不留情,腹腔内掀起荷尔蒙混战,直不起脊梁,既瘸又佝偻。加上暑湿邪气乘虚而入,脏腑阴虚内热,内唇口疮绽裂,食不知味而痛难以言喻。一副臭皮囊名副其实内忧外患,哀鸿遍野。中年女人的半生业障,如何还报得了?当然,不是每个女人像我这样无明烦恼与习气深重。我往昔恶业造多,尤其嗔恨与愚痴,如今苦果现前,反省检讨似乎迟了。
这个夏天迫切想出走,渴望走得更远更久。然而,正事刚办完,踩下一坎,跖骨折裂,行动不了,反而困得更深更长久。有怨尤,就怪自己太想逃离,适得其反。是以,起心动念,皆为因果。
“你们这些人没做好功课,Diehard Singaporean是打死不走的,且出入岛国,我自己决定。你们靠边站!给我搞清楚,除了我的脚,没有人可以限制我的行动!
酷热的五月天,夜不成眠,以为啃读小说能够转念移情。“音子是苦夏的体质。音子在东京还是少女的时候,没有在意自己是否苦夏,也不记得了。移居京都以后,清楚地知道自己苦夏,是二十二三岁的时候。那也是母亲说的。音子苦夏,怕热,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剧了……音子醒来,也和每天早晨一样,用指尖轻轻揉揉额头,又摸了摸脖颈和腋下。是湿乎乎的。觉得每天更换的睡衣都有肌肤里渗出来的潮湿。”读到这里,胸口上的汗水涔涔滴落,上衣前襟一片湿透,我也苦夏吗?从来不怎么怕热,也不太流汗,除非关在烤箱般的桑拿室里,汗珠才会一颗颗从皮肤底下蹦出来。此时,我也被汗水浸湿,怎么回事?难道是川端的描写太细腻,不知不觉我变成《美丽与哀愁》里的主人公音子?可怕!不是苦夏的体质,而是她疯狂的执拗,因思慕而精神失常,想要死而喝下烈性毒药。烈酒我都不想喝,烈性毒药更没兴趣,何苦摧折肝肠?“在音子的内心大木所在之处,时间停滞不前。或者也可以说,就像漂浮在河流上的花,无论流到哪里都随着河流而流动那样,音子也和心中的大木一起随着时间同时流动——”角色性情太邪魔(じゃま,麻烦),旧仇新恨,像汗水虽不难忍受,但粘腻感叫人躁郁不安。
我的苦夏,念念夏忏,何时了结?
诚然,命运是一盘下不完的棋局,生死未了,就有变数。而往往旧业未消,又结新仇,我亦奈何。妆台下放着的粉红皮包,跟主人一起两个多月宅在家里,竟然住进一只小强,而且是雌的,一颗黑褐色的卵壳黏附在皮包外层油亮如黑珍珠。一拉开拉链,小强身影出现在夹层间,全身鸡皮疙瘩冒起,想它亦如临大敌。下意识,自然反应把怀里的皮包往房门外丢,重重地摔落在客厅一角,瞬间小强窜出皮包,一闪而过躲进沙发底下。平日会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严阵以待的Baygon,往它身上以及逃亡的路径拼命地喷杀,非致它于死地不可,且要见全尸,才能安心。没有一只被发现不被剿杀而能在屋子里幸存的小强,这是我的家法,谁也休想豁免。如今我困守愁城,动弹不得,更无法确定它亡命的天涯。残念!沦落到连蟑螂都要放过的地步,哀哉,我非善类,杀业深重。据说伤害生灵会招致兵灾,难怪,潜意识里总感到兵荒马乱,疑虑重重,草木皆兵。
我满腔嗔怒,似五十步笑百步,嘲讽他人,亦自我指涉,指向我身心的困局,就是画地为牢。一念无明,烦恼丛生,搞得浑身滚热,经脉抽搐又胀痛,趾踝淤青还麻痹。然而,外面的世界不因我的困闷而停滞不动。日本“永远年轻”偶像歌手西城秀树病逝,英国哈里王子婚礼的反传统意识;早报文学节热热闹闹,罗大佑“当年离家的年轻人”本地飙唱;美国名牌设计师Kate Spade悬梁自尽,香港文学意识流先锋刘以鬯逝世,特金会反复无常岛国戏剧性上演。世事之悲欢离合,荒诞反讽,不会匮乏。我困在屋子里操练拐杖,从睡房到客厅,从厨房到书房,发现这是一项不简单的技能,一旦协调不好,就跌个半死。实则,不跌,我蹭来蹭去,已热剩半条命。
“当家具在说话,你怎么能睡得着?”翻开《别样的颜色》,奥罕的描述暗示他试图隐藏的核心概念:“桌上的剪刀忽然一跃而起,展开一场已经要求许久、梦想许久的疯狂剪杀行动,凡是出现在眼前的一切都逃不过它的攻击,但这场血腥惨剧顶多只会维持十五分钟。”我享受不到由核心概念想象成真的乐趣,反而感到忧惧深深。家里的器具若造反,我不是死得很难看?幸好,我有收拾的习惯,利器用后我都收进抽屉,不会随便扔在桌上,它们想发难,没那么容易。这种怪异幻境出现在梦里是常有的事,但近来少了,是醒来忘光?是止痛药吃太多,记忆力都止住了?
不对,医师给的药好像不止痛,是去淤血吧?复诊十次,怎么没问,好奇心也折损了?中医说,脚是人的第二颗心脏,脚趾联系人的首目耳鼻,脚底穴道通人体的五脏六腑。怪不得,伤到脚,人愚钝,心无感,脑无思,无法专心读和写。然而,肚子异常饿,咕噜咕噜地响,寂静中听起来诡异般沉重。使劲起身,拐到厨房找饼干吃。凌晨三点半,乳酪夹心饼浸泡在温奶中,酥脆被液体软化,喜欢软绵绵的口感,吃软不吃硬,也是个性。啃完饼干,喝掉牛奶,饥饿被安抚了,痛就出来示威。
困闷期间,接到两通伪电,一通表明拨自“移民局”,一通代表“警察总部”,口音高亢而极为普通,各自表述一番后,都要求按其指示输入个人资料及有所行动,否则将触犯条规,限制出境。平日耐性有限,话不多说,挂断就了。可是,受困的日子,交感神经异常敏感,似触到无名火线,延烧起来。嗔是心中火,损人亦伤己,明知不该,还是克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