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晚上,云鹤寺举行晚宴,达官显贵受邀参加。部长致辞时说流沙港得天独厚,天然景物和人文景观别具一格,“云鹤乐园”计划完成后,全世界的游客都会拥着来,到时周边区域、沿线村镇甚至整个柔佛州都受惠。

云鹤村变化很大。云古通老师已离世。学堂拆除改建学校,学生数百个。云鹤寺扩建,碧瓦朱甍,云谲波诡,很是壮观。云鹤楼已经修复,修缮师父是从中国请来的。此外,通往云鹤镇的山路已拉直加宽,铺了沥青。以往踏脚车去镇上得两个半钟头,如今开车只需20分钟。

云鹤村还有一桩怪诞不经的事:每年重阳节,中午时分,一群白鹤排成人字形从南中国海飞来,到云鹤山上空冲出云端徐徐降落,沿着云鹤河飞到云鹤村,咕哇咕哇地叫着,好像告诉村民它们已经到来。鹤群绕了几圈,一只离队飞到河口,站在岸边那根木桩子上,其余的飞过河面散落在红树林里。那只白鹤纹丝不动地站着,涨潮时海水漫到木桩子,它伸长脖子啄小鱼充饥。潮水退尽它半闭着眼、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潮起潮落,它在那里待了三天,直到傍晚才飞离。当天夜晚狂风大作,雷雨交加,海上大浪滔天,把大量泥沙冲到河口,堆成沙洲。隔天晚上湍急的流水又把泥沙带走。这种现象人称“重阳大潮”。

云鹤村偏僻、落后,交通不便,年轻人没有出路,十四五岁就到外地找生活。我是其中之一,14岁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流年似水,时间一晃几十年。心系故土,游子回乡从不怕晚,也不怕路远。古稀之年,步履蹒跚,终于回到故乡。“少小离家老大回”,出门时满头青丝,归来时白发皤然。

我们一家人原本住在云鹤山东边野果山。云鹤河就打山脚下流过。顾名思义,野果山山坡上长着许多山榴梿、野山竹、波罗蜜等果树。虽是野生的,果实和家种的一样果肉饱满,香甜可口。

云鹤县流沙港位于柔佛州东海岸,那是我的故乡。流沙港背山面海,山是云鹤山,海是南中国海。近海有个小岛,岛上草木葱茏,繁花似锦,犹如仙境。然而周围暗礁遍布,常有船只触礁沉没,因而人称“魔鬼岛”。

村民都很勤劳,男的出海打鱼,女的下田种庄稼。他们有自己的园地,菜园、椰园、果园或橡胶园,都是祖宗留下的。

村里没有学校,孩子们都到学堂念私塾,老师就是云古通。他教《三字经》《增广贤文》《唐诗三百首》。我待了三年,“毕业”了。

其他村子也受惠,之前村民出门踏脚车,现在骑摩托或开汽车。

消息传出,记者争相采访,各语文报纸图文并茂详细报道。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云鹤号”龙骨出土后,仙鹤不再来。每到重阳,村民翘首静候,数十年过去,始终不见鹤影。村民们缅怀它,敬仰它,为纪念它,村民们合资在河口竖立一座仙鹤站在木桩子上的铜雕像。雕像巍然屹立,取名为“鹤之灵”。

天蒙蒙亮,渔夫挑着渔网冒着寒风准备出海。然而河口变了样,沙洲消失了,河床浅了,河沿宽了,木桩子不见了,有个庞然大物躺在那里。渔夫疑惧望而却步。旭日东升,天大亮,趋前一看,啊,是一艘破船龙骨,黑曲曲的像头怪兽,渔夫看傻了眼。

野果山也有惊人发现:清理树木荆棘时挖出两具僵尸。两座墓地特大、基座特高的墓穴挖出许多陪葬物。左边那座有盔甲、弓箭、宝剑和银圆。右边那座有首饰、玉佩、纱巾和纱笼。根据陪葬物上的图案和文字,专家鉴定左边的死者为男性,汉人,名云鹤,是个将军;右边死者为女性,原住民,叫花蒂玛,是云鹤将军的妻子。

阴阳家说野果山藏风聚秀,砂环水抱,是风水宝地。也许是,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坟墓却有上千座。都是古墓,墓座墓碑残缺不全,死者姓名年代不可考。其中两座墓地范围特别大,基座特别高,看来死者必有来头。

云古通乃书香世家,前几代人都以教书为生。他古文根底深,大楷写得好,每到春节为村民写春联。云鹤楼的楹联和题字至今仍清晰鲜亮,他的家族功不可没。

我父母以毕生积蓄在云鹤村买了一块地,搭间小木屋,养鸡鸭、种庄稼以维持生计。

重阳节是云鹤村重大节日,云鹤寺粉刷一新,前面空地搭戏台做大戏。修饰牌楼,楹联和题字填上新漆。街场也有一番新气象,店家门前搭起帐篷,货物琳琅满目;街边摆集市,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

庆典期间,两岸村民、镇上的人和海上岛民都来云鹤寺烧香膜拜。渡头边船只拥堵,桅杆如林。下午戏台开锣,集市开张。寺里寺外、街上集市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重阳节那天,鹤群准时飞来,站在木桩子上那只准时飞离。重阳大潮准时到来,准时退去。

历史无声,岁月无痕。锚上那行字发人深省,流沙港亘古不解的谜团终于揭开。

鹤群准时飞来,咕哇咕哇地叫着。村民香客都放下活儿到屋外合掌仰望,默祷祝愿。庆典持续三天。香客流连忘返,直到白鹤飞离、北风骤起、海潮涨高方离去。

云鹤镇有许多古建筑,如东街的三宝寺,南街的关帝庙,北边山顶的云鹤塔,西边还有一座回教堂,屋龄都在百年以上。此外,工人修建云鹤镇码头时发现河底有两排百米长的石桩柱,专家考究后说那是码头地基遗址,至今已有300多年历史;挖掘河道时捞起许多烙着“万历”和“乾隆”字眼的陶瓷碎片,那是数百年前的古器物;开凿通往野果山的马路时挖出好些耒耜、锄头、钉耙、鹤嘴镐等铁器,那是古农具。专家断言:几百年前,云鹤河航运繁忙,云鹤镇曾经是繁荣昌盛的通商口岸。

“云鹤号”龙骨出土后,仙鹤不再来。每到重阳,村民翘首静候,数十年过去,始终不见鹤影。村民们缅怀它,合资在河口竖立一座仙鹤站在木桩子上的铜雕像。

无独有偶,云鹤村有更大更惊人的发现。

交通方便,车马盈门,每逢朔望云鹤寺香客如云,周末假日游客络绎不绝,街场商店门庭若市。游客出手阔绰,咸鱼虾仔酱椰蓉饼最抢手,榴梿山竹价格翻了两番。

原来好些当年像我这样流落外地的人长袖善舞,事业有成,衣锦荣归。他们乐善好施,集资兴建学校、修复牌楼和云鹤寺。其中一个投身政界,选举获胜,成为柔佛州东海岸区国会议员,为履行承诺,陆路工程局把通往云鹤镇的曲折山路改建为康庄大道。

刀耕火种,与世无争。生活虽苦,却也清闲。

云鹤镇的变化更大,政府要把云鹤河打造为“云鹤乐园”,工程项目包括修筑码头,建拱桥,疏浚河道,沿岸盖百货大楼、大饭店和帆船俱乐部,野果山环境独特,景物独特,那里将发展为高尔夫球场和高级度假村。工程浩大,承包商聚集于云鹤镇。高管人员和职工百多人,都来自外地,住在河边几座新起的三层楼房。当中有工程师、地质学家、古迹专家、勘察员和技术专才。他们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他们热爱大自然,对云鹤村美丽的海景和朴素的风土民情有浓厚兴趣。榴梿山竹、烧烤鱼虾和辣椒螃蟹是他们的最爱。重阳大潮期间,云鹤村的小客栈、鸡毛店、民宿农舍被抢订一空。

迹象显豁,真相已露端倪:“云鹤号”是船名。葬在野果山的云鹤将军是这艘船的船长。南京刘家港是郑和下西洋起航港口。永乐是明朝明成祖皇帝年号。毋庸置疑,“云鹤号”是郑和下西洋船队中的一艘大宝船。船底龙骨折断证明船在岸外魔鬼岛触礁搁浅,被大浪冲到河口。船毁没法修,归乡无望,船长和水手便在村里住下,和民女通婚,建立家庭。原住民思想简单,生产工具落后,生活贫困。他们传授文化知识、造船技术和改良生产工具。生产力提高,收获日增,村民生活逐渐好起来。寒来暑去,星移斗转,时日一久,“云鹤号”被泥沙掩埋,只露出桅杆末梢,就是白鹤站在上面的那根木桩子。

中午潮水回流把龙骨淹没。晚上狂风骤起,雷声隆隆,大雨倾盆。海上潮水汹涌,惊涛拍岸,砰啪砰啪,地动山摇。下半夜五更天,风静雨停。天大亮,河口空荡荡,破船龙骨不见了,桅杆不见了,橹篙不见了,水草杂物垃圾都不见了,只有锚和舵潮水冲不走还留在那里。趋前仔细察看,舵上刻着鲤鱼跳龙门图样。锚上有一行字在晨光中夺目耀眼。俯首睁眼细看,那行字是“云鹤号南京刘家港铁厂铸永乐癸未年”。

1941年马来亚沦陷,云鹤山是抗日军的大本营。1945年日本投降,英军回来继续统治马来亚。两年后,英殖民政府勃然翻脸,大事逮捕当年的抗日军领袖、马共党员、工会领导和反殖人士。官逼民反,云鹤山又成为抗英游击队的天下。隔年,殖民政府颁布紧急法令和新村政策,邻近森林的居民必须迁到市区或指定的所谓“新村”里,否则抓人烧房子。村民无奈,只好含泪离开家园。

云鹤山脚下有条河叫云鹤河。河水清澈,两岸风景秀丽。上游沿岸土地肥沃,田畴鳞次栉比。中游有个镇叫云鹤镇,那是云鹤河流域最繁荣的市镇。下游河口有个村叫云鹤村。村里有座古刹叫云鹤寺,海边岩礁上有座牌楼叫云鹤楼。匾额题字:望乡。柱上楹联:南海远眺东海日,他乡仰望故乡月。落款:正德丙寅年吉日立。正德乃明代武宗皇帝之年号,离现在约600年,600年前谁立此楼?谁在“望乡”?乡在何处?山河村镇古刹牌楼为何都以“云鹤”命名?这些都是谜,开埠至今没人能揭开谜底。

那艘破船龙骨高五六丈,宽七八丈,长约百丈。船身倒向岸边,船头朝东,船底龙骨断了几根。锚倒栽在地上,舵吊在尾部,都是铁铸的。桅杆三根,前后两根短,折成几段横在地上,中间那根长,折成“L”形指向天空。

600年前郑和出使西洋和周边国家进行贸易,传授技术,播下文化种子。种子开花结果,流沙港人杰地灵,云鹤镇繁荣昌盛数百年。为纪念云鹤将军开埠的丰功伟绩,人们因而把山河村镇古刹牌楼以他的名字命名。

从此,村民们对鹤敬若神灵。

这倒是真的,计划刚刚开始,各村村民已尝到好处。

那只白鹤似乎有灵性,马来亚沦陷时期,日本鬼子杀了很多人,云鹤河上浮尸随处漂游。重阳节那天,鹤群依旧飞来,绕了几圈,一只依旧离队飞到河口站在那根木桩子上。然而人们发现它羽冠不整,形体消瘦,喉咙一吸一顿,嘴角唾液涟涟;它目光黯淡无神,显得憔悴,好像病了。私塾老师云古通却说这只鹤不是一般的鹤,而是仙人派来的使者,是仙鹤。它不是有病,是看到村民遭此劫难而伤心,它喉头抽动不是咳嗽而是抽噎,嘴里流的不是唾液而是眼泪;几十年前,村里瘟疫流行,死了好十几个人,它也是站来那里悲恸不已,木桩子湿漉漉的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