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30年后我却在书店买到贺巾的新作《血泪映彩虹》和《峥嵘岁月》。探问之下恍然大悟,原来他去了印度尼西亚后移居中国,1980年代初转移泰国南部,1989年马共放下武器回归社会,他定居于泰南也拉邦朗和平村。
隔天中午,我们乘小型巴士到也拉联络站。负责载我们进村的是个60开外的男子老何。
贺巾原名林金泉,生于1935年,新加坡人。他是现实主义作家,作品分前后期,前期创作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短篇小说为主,出版有《小茅屋》《沈郁兰同学》《青春曲》《青青草》《阳光与雾》等。后期创作于1990年代,有短篇小说集《血泪映彩虹》《峥嵘岁月》,长篇《巨浪》和《流亡》。
贺巾写传记式长篇
同年9月,我到清迈旅游,顺便到曼谷探访贺巾。我告诉他我读《流亡》后的感受,那些人那些事简直叫人不可思议。他说书里只是点到为止,实际情况更糟、更孬,更不可思议。
新马著名作家贺巾今年6月24日在曼谷逝世。
贺巾沙砖屋的家
2002年我计划写一部以马共历史为题材的长篇,为收集资料,打算去邦朗和平村走一趟,当然,拜候心仪已久的贺巾也是目标之一。
机会难得,岂可错过,我当然要去。三个月后,我和贺巾相约到勿洞和平村,那次另有三个好友同行。
隔天参观户外展场,展出的东西别开生面,很有创意,我增长不少见识。
从新山瞭望新加坡
离开那天,贺巾说勿洞和平村和友谊村卧虎藏龙,“重量级”人物不少,走一趟必有收获,如果想去他可奉陪。
他曾到新山瞭望新加坡。流落他乡,回不了家,这是他这生中最大的遗憾。
没多久,贺巾来了。先访问三个新加坡人,一个叫一民,原名黄信芳,曾任新加坡大巴窑区立法议员。另一个叫李兵,原名方壮璧,当年会见李光耀的马共全权代表就是他。再一个叫黄火,中正中学总校高中毕业,是我的学长。他们三个1960年代离开新加坡,从此没回去过。
过后转去友谊村。那是“肃反”时期从中央分出去的一支分队。接待我的是“二把手”老蔡。老蔡是我同乡,讲家乡话格外亲切。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关于“肃反”的第一手资料。
1950年代末,我念中学时就喜欢读贺巾的作品。我读得很仔细,警句、好的章节都抄下来,还做笔记。我爱好文学是受贺巾作品影响的。1960年代中,贺巾没有新作出炉,探问之下才知道,他已离开新加坡,去向不明。
晚饭后我们在酒店大堂促膝谈心。他向我反映村里的情况,我告诉他目前新马华文文学的动态和面临的难题。随后告诉他我的写作计划,并说想了解游击队的生活情况。他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采访,村里有好些“重量级”人物,进村后为我引荐。此外,村里有个革命文物展览室,展出各种废弃的武器、生活器具、工事设备等等,有人讲解,值得一看。
他们虚怀若谷,胸无城府,给我提供很多鲜为外人所知的资料。
老友夫妇早就想去和平村参观,听到我要去便要求同行。6月中旬,我携妻和老友夫妇启程。出了合艾机场,一个男子疾步朝我走来,问:“你是流军吗?”差不多同个时候,我指着他说:“你就是田民?”相见恨晚,我们紧紧握手,亲切问候。
谈完家事谈正事。他们开诚相见,直言不讳,把当年如何逃亡、流落他乡、参加游击队等生活经历如实相告。几个来自马来西亚的“元老级”人物古道热肠,有问必答,把当年如何打日本鬼子,领导工人农民反殖民统治,被殖民政府通缉,参加游击队,以及北上泰马边境等经历一来二去和盘托出。
马共下山后聚居的几个村子都辟为旅游景点。邦朗和平村也不例外,成立旅游部,在也拉市区设联络站,安排交通和向导,方便旅客进村参观。
正题结束,我说马来西亚政府接受马共,你们为何留在这里。他们感叹说父母兄弟早已过世,侄儿外甥视同路人;没亲没戚,这把老骨头还是埋在这里好。
一个说两年前妹妹来看他,才知道父母已过世多年;不能为父母送终,这是他毕生的憾事。一个说他家住樟宜丹那美拉海边,那里沙滩雪白,风景很好,希望有生之年能回去看看。
可是我不认识贺巾,致电向也拉联络站报名时,言明要会见林金泉。回电要我告知抵达时间,说到时田民(贺巾队里的名字)会到合艾机场迎接。我说我没见过田民,如何辨认。回电叫我别担心,到时田民肯定认得我。
我们先参观贺巾的家。是沙砖屋,有水电供应,屋内有厅,两间卧室,面积约600平方英尺。前有草坪,后有树林,房子虽简陋,周围环境却很好。
魂兮归来,贺巾老友,一路走好。
离开贺巾的家,天色渐黑。村负责人老莫带我们到食堂吃饭,吃过饭参观革命文物。我对玻璃柜里的各种武器很感兴趣,看得仔细,并要求老莫讲解。参观完毕,老莫说户外展场也有看头,那里有岗亭、哨站、防空壕、输水竹笕、藏粮铁桶、警报设备等,有些是原有的,有些是后来仿造的。如果想去参观,明早八点钟在这里等。
离开前夕,我们在宿舍聊天,墙角头忽然闯出一只大蜈蚣,六七英寸长,金黄发亮。蜈蚣乃头号毒虫,我们慌了手脚,贺巾不慌不忙,拿起拖鞋啪的一声就把头号毒虫给毙了。
老莫走后,贺巾来了。他说已经联络好,三个来自新加坡,其余来自马来西亚。他们年纪大,属“元老级”人物。明早他们要去胶园,中午才回来,到时再通知我。
2011年6月,贺巾另一部纪实长篇《流亡》出版。这部作品震撼人心,作者流亡印尼期间,为了生活和隐瞒身份,务农、养猪、养鸡鸭、出海捕鱼等,什么都干。叫人匪夷所思、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孩子常被“阿姨”带走,理由居然是“为革命、为国家必须破家,不能死抱小家庭不放”。还有,他们夫妻曾被强迫分离,理由堂而皇之:“别的同志已经破家,你们也得破家,这才公道。”读完《流亡》扼腕叹息,怆然泪下。
参观和平村和友谊村
随后我问他有何新作。他说在写长篇,传记式的,已经杀青,不过文艺书籍没市场,出版可能有问题。我说文艺书籍没市场是事实,不过好的作品还是有人愿意出版的。
泰国朋友传来噩耗,新马著名作家贺巾于6月24日在曼谷逝世。听到这个消息,我心情格外沉重。
贺巾曾去印尼会晤当年爱护他、帮他的印尼村民和朋友,也曾到马来半岛柔佛新山瞭望新加坡。流落他乡,回不了家,我想这是他这生中最大的遗憾。
负责人老张陪同,老张念过中正中学总校,也是我的学长。我呆了三天,挨家逐户地访问。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姓宋的女士,只有一只手,她说另一只手在遭遇战时中弹,骨头碎了,皮肉还连着。回营得五六天,第三天皮肉发臭,疼痛难耐,只好把手割断。壮志凌云,壮士断腕,令人肃然起敬。
和平村是座文学宝山。两次采访都满载而归。居于斗室,奋笔疾书。两年后,作品即将杀青,友人来电说,田民帕金森症发作,相当严重。那时他已迁居曼谷,我立刻去曼谷看他。所幸他的病情已经好转,没有大碍。更庆幸的,是他的纪实长篇《巨浪》已经出版,并送我一本。
定居也拉邦朗和平村
访“元老级”人物
今年7月中曼谷朋友来访,说田民虚弱、消瘦,情况不乐观。当时我在忙些琐事,打算过些时日去看他。然而,几天后就接到贺巾不幸逝世的电话。
老何开面包车,载客兼载货。山路曲里拐弯,坑坑洼洼,车颠簸得很厉害。到村里已近傍晚,房子建在邦朗湖边,约百来户。老友问村民靠什么维持生计。老何说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橡胶园,土地是政府给的,橡胶树是自己种的。开始时生活很苦,胶树开割后才有所改善。
最后一次见贺巾是2016年4月中旬,那时贺巾病情加剧,坐轮椅,不能语言,听觉不灵,看他这情况我很难受。我们紧紧握手,许久许久,千言万语,以目光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