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偶尔途经Moh Guan Terrace,会放慢车速,向二楼弧形阳台张望,看铁花围栏外有没有一簇簇盛开的九重葛花枝垂下,曾经笑那是L的“红杏出墙”。L是爱花人,更是养花达人,巅峰时期除了璀璨的九重葛之外,高雅的胡姬、艳冶的玫瑰、娇媚的紫罗兰、清新的夹竹桃、幽香的茉莉都在阳台上尽情绽放,还有翠绿的万年青和爬山虎自由攀爬的姿态,仙人掌上星星点点的花苞,这些说明了女主人对生命的疼惜,对生活的热爱。那老房子曾经是我痴人说梦,想模仿王家卫拍一部中峇鲁版的《花样年华》,L就是穿着各式靓丽旗袍,窈窕身影在阳台上晃来晃去的“张曼玉”,背景音乐则是黑胶唱盘里播放的周璇《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人生呀,谁不,惜啊,惜青春……”那些日子,几个女人的疯言诳语,夹杂着大小串高低起伏的笑声,从小客厅窜到阳台,又从阳台飘向睡房,再溜到厨房跟锅铲一样炒得锵锵响亮。那快乐与豪情,的确可贵。现在想起来仿佛仲夏夜之梦,飘着芬芳花香,响着潺潺流水,因为有L;有她的地方,就有色彩和亮光,有女性独特的想象与美丽憧憬。当然,L也会哀伤和忧愁,对于失去的情感和未知的前景。而且她有些怯弱,不敢对提出无理要求的上司和同侪厉声回话,一昧服从,不敢拒绝。应该说,这是她的教养——圆融和谦让。她用宽容怜悯的心看待人事,不像我事事期待公平在意个人的权益。我们毕竟是不同世代,不同教育环境下成长的女性。我无法向她看齐,但欣赏她,敬重她,偶尔也生她的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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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同梁翁的看法。有了年岁,送人或给人送,我想都可尽量免去。有情或无情,不在这一刻。何况,对留下来的很不公平,守着褪色的回忆或尘封的秘密,比开刀难受得多,几时注射麻醉剂,剂量多少,很难专业判断。
阳光灿烂的七月里, L出国回来便紧急入院,昏迷几周后,就离开了。由于走得太匆促,朋友们不免感伤。坦白说,十多年来,我不曾如此绵密地想过她,也没想跟她见面。偶尔从退休同事那里得知她的晚年境况,晓得她家庭幸福,教会工作忙碌,应该不需要我的思念。 都说了,我讨厌思念一个人的感觉,然而却制止不了这感觉来袭。海啸般突然把人从平静的岸边卷起抛高,潮水灌进七窍,侵入五脏六腑,膨胀的身躯翻滚在黑浊的漩涡中,目眩神迷,抽搐恶心,难受极了。辗转反侧过后,我决定了,不再去吊丧;老朋友的,旧同事的,年轻人的,此后统统不去。我惧怕失眠,惧怕思念,更怕走进记忆的深渊。那一口老井,极深,极黑,极空洞,暗哑的回音幽幽长长,叫人毛骨悚然,手足无措,更难以释怀。
翻看了一些旧照片,L的笑容始终纯美,还有几条飘逸的半裙,发胖的腰围如今是穿不下了,L缝制的,20多年的布料依旧新好,每此清理衣橱送掉不合身不再想穿的旧衣物,却还是留下它们。有一条L钩织的水蓝色长围巾,色泽不退,款式也不退潮流,触感也还柔滑。围在脖子上的温暖,就是L在我心中的感觉。跟后来认识的朋友提起她,称L是香港小姐。她的出生地应该是广东顺德,也许年幼时到香港,之后来新加坡生活,受教育,执教鞭,落地生根。总之,她的容貌和品德就是我们小时候在影视媒体上看到的“香港美姐”,讲地道的广东话,穿着漂亮的旗袍,梳时髦的发髻,并且煮一手好菜,加上煲汤熬粥,还会裁缝编织,莳花种草,料理家务又知书达理兼写作。是的,L就是那个年代柔顺贤淑的大家闺秀。“阿香啊,我要……”老母亲在世时这样唤她,L马上回说:“来了!来了!”常调侃她是良家妇女,公婆理想的“好新抱”,相对于我的败家、叛逆和不识规矩。有时叫她“六月的玛丽莲梦露”——June Marilyn Monroe,是我给她取的洋名。还戏谑她珠圆玉润的身材加上时髦贵气的装扮,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待人又温柔体贴,可以迷倒不少有钱佬 。
跟SE在灵堂前一起低头默哀。我走向灵柩,她止步,她说想留下对L生前的美好印象。我觉得最后了,要上前告别。凝视着端庄祥和的L,心头有种无以名状的苦涩。这种感受,跟六年前注视着安息的Y相似,难以言说,欲落泪又止住。L为人细心又善解人意,她或许听到了哽咽在我喉咙里的那一句无声的话语:“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似在埋怨,其实很无助。朋友的聚散再怎么习以为常,分离的时刻还是难受。
抱歉了,远行的故人,天涯海角,各自安好,我不送了。
我想L相信风雨后就有阳光,因为她心中有坚定的信仰,她把自己交给上帝,相信主会引领她走过风雨,迎向阳光。所以,她无所惧怕,坦然自在的面对困境。可是,我不能够,不是不信上帝的存在,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L是虔诚的基督徒,但从来不向我传教,也不在我面前讲究清规戒律,我想这是我们交往愉快的原因。渐渐地,我亦明白这“名句”就是她的个性,也是她的人生态度——乐观豁达。这句话我不时会引用,甚至在课堂上,用来阐述看待事物的不同观点。“风雨后就有阳光”——感谢你L,给予我的人生启示。
轻松地对我说:“没事,风雨后就有阳光。”
回来后告诉阿哲,灵堂上的照片和遗容跟从前的L一样,她的雍容华贵不变,就是躺下了仍然予人温馨亲切之感。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失眠了,在床边静坐,又在屋子里踱步,很多不复记忆的过往,一点一滴的浮现眼前,扰乱了心绪,酒喝起来也没了滋味。我很不喜欢独自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并非无情,是情多心太累,连带躯体也疲累,影响日常作息。
她似乎意识到我的紧张,又像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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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握方向盘,放慢车速,战战兢兢前行。
开车来的路上,兜兜转转,仿佛迷路,也的确绕错了路。幸好SE在车上,听她指示才到达翡珑山停柩处。怎么可能迷路?这是过去30多年常来的地方,驾车到这里也有20年,哪里入口,哪里停车,思维都设置好,不用思考。而且近十年还经常在阴凉的午后来散步,享受坟场的宁静。不过,这两年翡珑山骨灰安置处及周边的土地被征用,重新规划发展为新式住宅区。骨灰灵位都迁移了,围起的隔墙板面上绘制着未来建筑群的图案,路也改道了。我脑子里熟悉的路线全搞乱了,方向盘不知该转向左,还是右?这种在熟悉的地方迷途的驾驶经验在岛国越来越频繁,也没什么好怨的。幸亏不在夜里,没有灯光的干扰,视力还可以应付。也幸运有SE在旁边,我虽然有点慌乱,但不至于恐慌。她的驾驶经验比我丰富,方向感比我强。至今,刹车时我会伸出左手臂挡着副驾驶座上的人或物件,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是从她那里习得的。以前SE开车载孩子,刹车前会用这个手势护着小孩的身体,以免他们向前扑撞而受伤。那时我常搭她的顺风车,她也这样“护着我”,潜移默化的,我开车以后也有了这个动作。后来,坐我车的朋友发现,觉得这是个非常体贴的“爱的动作”。我也觉得是。也有人笑说,都绑上了安全带,何必多此一举。我想,爱本来就是这样,有人感受得到,有人不以为然。现在SE的女孩都成年了,不晓得她们驾驶时是否延续着妈妈这个“爱的动作”?它却成为我的驾驶习惯,或是肢体对驾驶险境的自然反射。这次如果SE不同来,我也就不来了。抱歉L,面对告别的场面,我还是很差劲,仍然没把送行的功课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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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开车送她去市区的教堂,她捧着一大盆为庆典而插的鲜花,途中下起暴雨,雨势滂沱,挡风镜被雨水遮掩几乎看不到前路,即使雨刷快速摆动也无济于事。我紧握方向盘,放慢车速,战战兢兢前行。她似乎意识到我的紧张,又像没有察觉,轻松地对我说:“没事,风雨后就有阳光。”瞅见她灿烂的笑脸,当下我很气愤,觉得她意识不到雨中开车的危险,何况我的驾驶技术不好,反应又慢,路又不熟,车上还载着人,压力很大。后来跟SE提起这件事,说我当时真想给L一拳,教训她的无知,不理解我的心理压力,不懂雨中发生车祸的可能性,而“风雨后就有阳光”成为我嘲弄她的 “名句” 。
梁实秋在《送行》中写道:“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霎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跟L在部里共事的日子,被她照顾的虽不只我一人,但她对我的关爱特别多,不少好吃漂亮的东西都跟我分享,某些个人的观感和心事也向我透露。那个时候,L也是我使性子的对象,她却像大姐般包容我这个不成熟的小妹。工作之余,我们曾一起逛街购物,尝美食,看电影,漫步到植物园赏花和野餐,在中峇鲁茂源台她的战前老屋里高谈阔论且嬉笑怒骂。世纪末的六月,我们还一同送嫁到古来,those were the days,往事如烟似梦。而今,新娘走了,陪嫁娘走了,留下我,独自守着其中的秘密。犹如李清照的那句词——“守着窗,独自怎生得黑”,这郁闷也许就是那股欲言又止的苦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