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军靴出现在眼帘,他突然有了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撑起上半身。

死,有什么好怕,每个战友都不将死挂在嘴边,梦里自然也没有光环。但,他不只一次想到死,究竟怎么个死法,死得好看难看,这些都不是头等大事。中学时读过“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战友通常会以此互相勉励,仿佛,死是一件很美很壮烈很浪漫的事。

也许是失血过多,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弱,整个血糊糊的左脚似乎失去任何的知觉,连蚂蚁爬上来黏血也没有感觉。我不能就这样死去,而且死在自己掩埋的地雷,那真是讽刺呀!地雷原本是用来对付进犯的敌人的。目标已经暴露,我必须设法通知战友,要他们赶紧转移阵地。地上的血已凝成黑色的血块,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他非但不能站立,就连爬行都不能,但,必须尽快爬出去,被炸碎的裤脚连着几片碎片,他咬一咬牙,将那根摇摇欲坠的脚筋硬生生地塞入血肉模糊的断口,一阵锥心的痛,令他的眼泪都滚了出来,再把布片塞入断口。他伸出两手捉住干硬的泥土或草,往前挪着,一条血路一寸一寸地浮现,他又用右脚把泥沙和草扫在血渍上。

“别说这些,我理解你,快走吧。”

该死!我竟然死在自己埋的地雷,地雷啊地雷,你怎么不长眼睛,他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影。马克思啊,列宁啊,请敞开大门,我即将来报到。小马啊,从此你多了一个伴,阿美啊,我不去马克思那儿了,我要飞去广寒宫,如果你是嫦娥,我就是砍桂花树的吴刚,还有,我们的女儿,我很想看见她穿裙子的影子……

那种剔骨剜心的痛,令他几乎昏死过去。当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他不能喊痛,也不能呼救,那一声巨响,可能会引来大量的敌人。他不知道那只脚掌飞到哪儿去,也许已经被炸成碎片;小腿的断裂处还连着一根极度扭曲的筋,伤口的鲜血像小喷泉似的喷出来。

当那一声巨响突然响起时,他就知道生命即将在瞬间魂飞魄散。对于死,他不是不怕,他也知道打从踏入森林的那一刻,死神就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许多战友,有名字的没有名字的,都在死神面前缴械了。他和其他活着的战友只能在某个隐蔽的地方挖个坑,把战友的尸体放下去,砍了树枝削成木碑,插在微隆的土丘上。他们唱着《国际歌》,含着泪送别战友。

他握住阿美的手,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说:“阿美,委屈你了,这个家交给你了。”

他当然也是用组织名,向群,取其面向群众之意。打从上队那一天起,他已将“死”字从字典里抹去,甚至认为,在这辽阔的森林里,除了死,还是死,只是早死晚死,饿死、病死、被野兽咬死、死在敌人的枪炮下,或,死在“战友”的枪下。

他被自己埋的地雷炸飞一只脚掌……

是啊,当我流尽最后一滴血,我还会听到战友的歌声,密林深处传来长臂猴的叫声,风带着硝烟吹来,心还在跳,尽管已快接近歇斯底里的状态。无怨无悔吗?这是永远无法解答的谜呀,像那个昨日还蹦蹦跳跳的小马,17岁多一点,生日那天没有人为他庆祝,也许他也已忘了自己的生日,或,刻意的忘记,在革命理想主义者眼中,这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的思想,作为一个革命者,是不容许有这种个人主义色彩的。

作为一个革命者,儿女私情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未免残酷了点。虽然脉管里流的是革命热血,有人说那是铁血,但,他能完全忘怀世俗世界里的一切吗?不,不能,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毫无血性了。一个革命者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时候。尤其是夜深时分,望着天上的皓月,仿佛看见阿美在广寒宫窥探着人间。他读过李商隐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也读过毛主席的“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诗句,很能衬托他的心情。一想起阿美想起女儿,只能悄悄的把泪往肚里吞。

“你走吧,不要为我们母女担心。”谁?谁在跟我说话?哦,是妻子阿美,她怀里抱着半岁大的女儿,熟睡着。

小马“牺牲”时,也许刚过生日,而他竟然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他画了“坟墓”的地图,以便有朝一日来看他。

一个一个这样的倒下去,放下去。将来重临丛林,还能不能找到那一座座孤坟呢?谁给他们上香?上队之前听村中父老说过关于无主孤魂的事,他只是觉得好笑,光天化日之下,何来那么多的无主孤魂?进了森林后,才知道密林深处到处都是“无主孤魂”,并非没有主没有名,这些在枪林弹雨中献出生命的人,之前有名有姓,只是参加了地下组织或上队之后用的是组织名或化名,同样的一个“向阳”,各个部队都有。

短短的一段“路”,竟然耗费了半个钟头。稍稍回头,地雷所炸开的坑仍在视线里,那就是说,他还没脱离危险区。他是部队里的地雷专家,什么样的地雷都能制造出来,而且杀伤力很强。营地周围所布下的大大小小的不同型号的地雷都是他精心布置的,上天真是恶作剧,他竟然被自己埋的地雷炸中,该死的地雷,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爆炸,听天由命吧?等死吧?不!这些都不能想,革命者的心里没有自我的怜悯。

狗吠声越来越近。

阿美推了推他,说:“快走!”

爬、爬,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爬回营地。

他被自己埋的地雷炸飞一只脚掌。

血已经凝固了,但爬行的痕迹仍是得用右脚去清除,右脚也渐渐不听使唤了。再次抬头,云雾缭绕的山垄,战友们还在那儿站岗,谁会来伸出援手?他已经爬不动了,脸朝下伏在泥地上,呼吸之间也将泥沙吸入鼻,他连挖掉泥沙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马的那颗头颅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前面不远处。小马上队之前是民运队的“小鬼”——小交通员,长得白白胖胖,跑起来却快如骏马。上队之后,他担任尖兵,在一次巡山后失了踪,不是被敌人打死,就是开小差,当逃兵去了。他们找到他时,只剩一颗头颅,两只黑洞洞的眼洞似还有泪光。看来他碰上老虎,被吃得只剩下头盖骨!

阿美,等我,在祖国解放的那一天,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他快步朝后门走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这一走,倏忽间五年过去了。女儿五岁多了,或六岁,她没有爸爸的印象,连一张相片都没有,她会叫爸爸吗?会想爸爸吗?

等到祖国解放的那一天……呵呵,什么时候,每个人心里都在问,那一天似乎很近又比银河远。一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一些陌生的面孔来了,过些时候又不见了……祖国啊,壮丽的山河,我该如何去描绘你最刻骨铭心的那一笔?如今,我也快步上许多烈士的后尘,无怨无悔吗?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你去马克思那边问他老人家吧。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啊哈,英特纳雄耐尔,那是属于谁的?不是我这个快要与死神拥抱的人;我也不想知道,将来女儿会怎么样看我,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阿美啊,你告诉她,爸爸航海去了,船翻了,就这么简单……我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那就让我流尽最后一滴血……历史记不记得我,没关系,我无愧于自己,无愧于革命,那就够了,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因为被组织里一个小混混出卖,有人来通知他,必须走。

几支冷冷的枪冷冷地指着他。

不远处传来村狗的吠声。

我就这样牺牲吗?天啊!我不是和敌人搏斗而壮烈牺牲,而是死在自己埋的地雷!他微微地闭上眼,尽量把自己的思想放空,但,越是努力整个脑子越纷乱。

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在阿美的脸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女儿,一滴滴热烫的泪滴在她脸上。阿美哭了!那一刹间,他很想跟阿美说:“我不走了,我宁愿去坐牢——”

战友们都很悲恸,但没办法,这是游击队员随时随地都会碰上的事。战友们挖了个坑,他亲手捧起小马的头盖骨,和他对望了一会,感觉眼洞里仍有一双晶莹的眼,听到他悦耳的笑声……他把头盖骨小心翼翼地放入坑里,含着热泪说:“小马同志,安息吧,祖国解放的那一天,我们会回来看你……”他拿起一束鲜花放在土丘上,全体肃立,向他行了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