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两个怪兽,还有一大群形体都非常丑怪的怪兽,有些耳垂吊着大圆环,叮叮当叮叮当的响。不过,在这死绝的环境里异常刺耳,直要把人的耳膜给刺破。我奇怪他的耳朵能承受这么重的耳环的压力,但他自得其乐,一边摩挲着圆环,一边桀桀桀地怪笑。还有一只在诡异世界里才会出现的鬼,舌头伸得长又长,一支尖尖的长长的针穿过舌头,不言不笑,舌尖滴着黄浊浊的水。当然,还有形体多样的,各色异貌,他们围着我跳舞、怪笑,虽然能见度很低,但我仍然能感觉周围鬼影幢幢,笑声不绝;笑声充满揶揄、鄙视和挑战!
10度,还不算太冷,我曾经在零下二度漫步海滩上,自信还能抵御。加了两件衣,还是觉得冷。手术后元气大伤,从畏热变成畏寒,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更糟的是,胃口全失,走没几步路,两只脚的脚筋似乎要被扯断,必须停下脚来喘口气再走。如此走走停停,从酒店到饭厅短短的一段路,竟然花上十分钟,这在我是从未有过的事,好强的我也不得不由旁人搀扶,一步一步走向饭厅。
“跟我们走吧,要不然,牛头马面就要来了——”
……有几张脸对着我笑,我肯定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是人类还是异类,但对他们并不陌生。对了,我曾经在一些西洋的灵异影片里见过他们,一个长着山羊角的男子,他并不是演员,那对山羊角确实挂在脑门上,两只眼睛发着绿森森的光。
“不!我不想去,我不想跟你们走,我们不是什么朋友——”
他怎么跑到我的梦境来了?那的确是个梦,一个我无法解释的梦。在这之前,我从未梦见这些西方世界的邪灵。他看来是头领,身边还有个额头长着一只独角的怪兽。说怪兽,因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是多瑙河的那种蓝,而是深藏在森林里静凝不动的蓝,这种蓝让人嗅到一丝死亡的气味。
“嘿嘿!你没有机会了,只要跨前一步,你从此就是我们的人了,哈哈哈!”
我不想解释,只希望这种“断气”的现象不再纠缠我。
“但这跟阿公阿嬷,老爸老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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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的意识又变得模糊了,又听见铁链的哐啷哐啷声。
……自从乡村毁于大火之后,我就很少梦见阿公阿嫲。他们的晚年都因为脚疾出不了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遗传基因,现在轮到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没来由的风吹来。灯光仍然亮着,但客房里却多了两个人——阿公和阿嫲。我本不迷信,也不惧怕什么鬼神,更何况那是我最敬重的阿公阿嬷。
“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阿公说,声音却带有一丝悲凉。
她的话仿佛有一股磁力,我不自觉地伸手,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握住阿公的手,我的灵魂就这样硬生生地从肉体弹出来——
一见到他们,我就很想跟他们开个玩笑:“你们生前势如水火,现在怎么这样亲密?”但没说出口,恐怕这对长辈不太尊重。
阿嫲说:“孙啊,拉着我们的手,我们要启程了。”
随着一道亮光,眼前的所有幻象全都消失,同时我还听到庄严的佛号,一声声,由远而近,自空中降下,地里冒出。我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
“可是,我答应过你们,要把你们的骨灰带回唐山老家——”
忽然肩膀被谁摇撼着,模糊的意识清醒了,自然,老爸老妈的脸孔也都隐去。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带我上路,我仍然找不到答案。
“那不是极乐世界吗?”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还没有做——”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相信从未来过,难道这就是地狱边沿吗?然则,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被这群邪魔缠上?看来这也是个谜,如果是地狱,我见到的不该是西洋的邪魔,而是牛头马面之类。
“到底是怎回事?”她带着狐疑的眼光看我。
“你怎么啦?满头大汗,身体却像死尸一样僵硬。”
要上巴拿山,必须坐缆车,山上有个法国村,气温较低,又因为年尾多风多雨,山上全是雾蒙蒙,白茫茫一片,倒有另一番情趣。从缆车钻出来,迎面扑来一股寒流,有一种刺骨的冷。导游说:“山上的温度大概是10度。”
我很抱歉的说:“对不起,让你折腾一整晚。”
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或者处在生死的边界。独角怪兽说:“时间不多了,上路吧。”
我的嘴巴嗡动几下,却吐不出声音,胸间压着一块大石,呼吸变得时断时续。
“有的,从你阿公阿嬷,老爸老妈,都是一脉相承,这是没办法了断的。”
忽然一道亮光从不知名的前方射来,像是惊鸿一瞥,却也让人觉得温暖。仿佛熄灭了的火焰又从干草堆里跳动起来。
一双手在我僵死的肉体的后背拍打着,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耳边震响。
“这是心魔产生的幻象,显示你有很深的儿童创伤期。”高人说。
阿嫲说:“你别管什么极乐不极乐,时候到了,谁都得上路的。”
“这一切已经过去,我们是来带你走的。”老妈说。
四年前来过岘港旅游,留下非常深刻而美好的印象。2018年年初,便已定下重游岘港的想法。第二、三晚会在越南的三大避暑胜地之一的巴拿山投宿,这是多么令人向往和憧憬的时刻啊。不料临出发前三个月,我就发生意外,左脚大拇指被切掉。心想,还有三个多月才启程,从现在开始锻炼好身体,上巴拿山该不是问题。这之前,去了云南藏族自治区的德钦,爬上5000多公尺的山,面不改色心不跳,巴拿山只不过是1780公尺,对我不应该构成威胁。
那就是说,我在地狱边沿五个小时,之前完全没有知觉,我又怎样被唤醒呢?昏迷的那一刻,我是全然不知的。我努力回想那一刻,最后在脑中出现的是那颗被劈成两半的脑袋和那颗心。这是怎回事?我的头呢?我的心呢?我想举手摸摸心脏,两只手却是软绵绵的,任凭我如何努力都无法举起来,只好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
阿公说:“我们不要那些毫无用处的骨灰,像我们现在这样,来去自如,不是更好吗?”
“你其实已经死了,不止一次两次,当他们抬着你的尸体送去大叻医院,在抵达医院时你挣扎过一次,鼻子和嘴巴喷出大量的血,那时我们以为你即将和我们永别……从大叻医院到胡志明市医院,130多公里,五小时的车程,你都没有醒来,我们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
“回去?去哪儿?”
“我总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的出去,总有一些话要跟别人说,包括你的媳妇和孙子吧。”
第二天仍然住在山上,倒也没再断气。第三天下得山来,高山症的反应都消失了。“得找个高人解一解。”弟妹们商议的结果,认为我们睡的那个客房有“肮脏”的东西,于是请越南导游找个高人来,他充当翻译。
然后又一步一步走回酒店客房,一头倒下去,全身的骨骼似乎散架。别人都去看雨中的夜景,我呆在客房,把自己包拢在厚被里,仍感觉四肢不安分地抖动起来。
我喘了几口大气,对妻子说:“好像是高山反应,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断气了……”
半个小时前,阿公阿嬷也是这么说,难道我一脚已踏在棺材上?
阿公说:“我们做回自己,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病痛,病痛都是人间的事。”
你其实已经死了,不只一次两次,当他们抬着你的尸体送去大叻医院,那时我们以为你即将和我们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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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说伤心,走要走得坦坦荡荡,毫无牵挂。”老爸说,他生前跟我没说上几句话。我正想说什么,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铁链拖地的铿锵声。
“阿公阿嫲,你们的脚都好了?”
“孙啊,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
两个洋鬼扑上前来,一人拉住我的胳臂往外拉,似乎要把我扯成两半。我不觉得痛,感觉身体向左右两边拉扯,越扯越长。我听到骨头崩裂的声音,如果有血水,肯定像山洪爆发那样喷涌而出。一只鬼用斧头往我头颅劈下,我看到脑浆像流星雨喷出;另一只鬼用匕首往我胸前一划,把一颗血淋淋的心挖出来。
想想,阿嫲说的不无道理,能如此干净利落的,甩掉一切,岂不也痛快。
至此,我才明白我已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的生命不再属于我,但我不能就这样恐怖的死去。我张开口呼喊,也许是抗议,也许是向冥冥中的神明求救;可是如果那真是地狱,会出现奇迹吗?看来我只有认命了。但我还是拼命的喊: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心来——
“啊,你醒了,谢天谢地,感恩菩萨。”他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焦灼的脸上滚动着几滴水珠。
我仍然不满意他的答案,这里面肯定有一些“劫数”,他们现身是为了这个“劫”,但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
“你一个晚上断了五次气。”妻焦虑的说,她一夜没得好睡,两眼有点浮肿。
长着一对羊角的怪兽马上把脸凑过来,在我脸上喷了一口气,登时我感觉一股极寒的气流在脸上流动,迅速流遍全身,整个人似乎变得僵硬。他说:“老朋友,跟我们走吧,我们带你去一个绝对没有痛苦的地方——”
“还有什么事比生死更重要,你的事永远做不完的,即使给你十辈子,你也做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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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更加用力的拍打我的背部,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过气来,无法再说话。我不敢将阿公阿嫲现身的事说给她听——她一定会认为我在说鬼话。半个小时后,我又“断气”一次,这回看到的是老爸老妈。他们“斗争”了一辈子,早也斗,晚也斗,直到其中一个合上眼睛。
“你能醒来是最好的,我们在救护车里,从大叻医院到胡志明市医院,我们已经在路上五个小时了。”
“阿公阿嫲,你们怎么来了?”
出发前两天,忽然得了感冒,一直咳嗽。咳中带痰,就是咳不出来。
“好!”我答得很干脆。
“你们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原本非常虚弱的喉管,忽然像被火烙过,迸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声音,而且显然,我的声音像在山洞里回旋。
客房里的灯依然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