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头脑里满是狐疑,像纠缠在一起的线团越想解越乱。

为什么?

对,是有钱人的轿车,在自家门口停下;大门慢慢开启,车子驶入院内。

“还是你走吧!”我说。能走一个是一个,不要连累别人。

老大会对什么女人有兴趣都不关我的事,我只确保他有工开可以给我工钱。

“如果让你狠狠干一铺,赚够你一生要的钱,从此衣食无忧,你要不要?”

我的行动就要开始了。我马上坐直身子戴上头套;头套有股难闻的臭味,呛得人要窒息。

“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是你老大绑了我,把我扔在这里的。”他又说。

“我看你们这次是安排错时间,找错对象了!”第二天他竟然先开口。

一座废弃货仓的房间里,我和他相处三天。

他会回来吗?

有时我回想,总觉得绑架事件有些蹊跷,他儿子是如何死的,为什么到后来都算在老大头上?我想起他在那个残破货仓里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所以我做了一件事……”

我又把身子滑下了,因为望后镜告诉我有辆豪华轿车正缓缓朝我们这个方向驶过来。

视线越来越模糊,脚板像被千刀万剐,痛无止尽的蔓延着,从下而上,痛到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我和老婆已经签分居协议书,财产都过给她,她才不会理会我死活!”他苦撑起笑,从铁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分割着他的脸,四分五裂。

“他是投错胎的,跟着我们很痛苦。”

到底什么事?从头到尾都没说清楚,我瞪着眼睛看他。

十点了,老大从车格里掏出两个头套,把其中一个扔给我。

他的行踪始终成谜,有人信誓旦旦说他移民了,但移到什么地方去却不清楚;有人说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只是躲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不想再见人罢了。

一只脚根本动弹不得,锥心的痛此刻才苏醒过来。

侧门边,女佣good good good的送我们走,手里套着刚掏出来闪亮亮的钻石戒指和老大眉来眼去。

才几分钟的时间,光圈开始转动,我把车子急速地驶过去,只听到后车厢被拉开的声音,一个沉重的物体被扔入车内。车子横冲直撞的奔出马路,一只手伸过来帮我稳住车盘,头套被扯下,我呼出一口此生最长的气。

“小少爷把什么东西都扔进去,一抽水就淹!”女佣比手划脚说着。“你们修的时候找到什么东西都要交出来,不可以带走!”有钱人家,女佣一样白鸽眼。

大家继续呆呆坐着,等候时光的流逝把我们的一天吞噬。

两个人,面对面,相对无言,绑架者——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总不可能挑起什么话题,肉票大概也不会和绑架者闲话家常。

我们像被鬼遮眼般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原来藏身的那间破烂货仓。

金马桶也会塞,说来真奇怪,不是坐上去都会通畅无阻吗?

“放心吧,绑架的事情我做,你只要当个司机,人肉上车就开车,到时听我的指示就行了。”他又大力地拍着我肩膀,好像在给我灌输勇气。

我们拼命跑着,后面的脚步声紧紧地跟着过来没有停歇;藤蔓太嚣张,缠得我们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一个陡坡,我朝后探看豺狼是否已经逼近,脚下却一下踩空摔下去。树藤像被惊醒般急速地朝我颈项的位置缠绕过来,然后在喉骨的位置打上死结。我要断气了,终于体会到被吊死的滋味,玩绑架游戏,这就是下场。

烂船也有三根钉,我就不相信他会身无分文。

我想起他在那个残破货仓里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里面果然塞了好多东西,粉盒、口红、耳环、项链,还有一枚钻石戒指。

“敏娜说,这家人只有主人、太太和一个儿子,两公婆的关系不好,太太和儿子平时很少在家,这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怪不得和女佣那么亲近,原来摸的是情报。

“自己的儿子还是会很爱吧?”我又多嘴了,老大警告过不能和对方多说话的。

他会回来吗?我望向窗外又想。

5.

“你……你……你想绑架那个有钱人?”我结巴着,眼睛撑得铜铃般大。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幽幽的语气在空气中游离。

我从没想过有些事情会成真,当然不是捡金马桶的事。自从那次去了“皇宫”,老大就不时载我回那里附近兜圈子,路都兜熟了。每次经过有钱人家的门口,车子便会在停在一旁,老大滑了滑手机,那户人家的小侧门就自然开了,好像遥控一样。敏娜闪了出来。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佣叫敏娜。老大和她躲在不远的树荫下摸来摸去,我窝在车里睡觉。

“以防万一。”老大说着就下车去了。这次没打电话,小侧门好像知道他会出现般虚掩着,他轻易地闪了进去。

那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很久吗?记忆很近。

那夜回家的路上,他把我载到海边,我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心想果然没有白吃的大餐。难道对方是双面插头,想向我这“低穷帅”下手。

“我也需要?”不是他一人行动吗?

就在那么一刻,有人影出现,我不认得,因为不是他……

8.

“不过,要两个人合作,一个人干不了大事。”他用手指弹了弹烟蒂,落下的灰仿佛在生命的尽头闪着余光,在黑暗的车厢中特别清晰。

是这句不是很清晰的话让我一把拉起他就跑,果然要来杀我们。

听说在山里迷路的人,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通常下场都是死,因为当万籁俱寂的时候,身边只要有个小声音也能让你如惊弓之鸟。鸟还能飞,人只能坐以待毙,很多人就是这样被白白吓死的。此刻,有着两个人互相扶持,我们为彼此的存在感觉生命还有温度。

“阿金,穷够了吗?”他拉下车窗,掏出香烟吞云吐雾。

“那家人太有钱了,拿个几百万给我们花也不过分。”他把香烟大力地扔出车窗外。

真好奇有钱人家的儿子长什么模样,玩到没东西玩来耍这一套。

老大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来,不是说去拿赎金吗?难道拿到钱跑人了?

这是老大之前说的计划,他没有说万一失手会怎么样?我是不是要先逃不等他?计划失败是不是代表两个人都会被抓?

回家的路上,老大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有钱,太不公平了,要是能拿他们一点钱来花一花就爽。我以为这是老大的妙想天开,和我一样爱胡思乱想。不过我比较单纯,只想着什么时候他们家要换金马桶,可以通知我来捡,我可以提供免费拆除服务。

那天我又经过他的家门口。屋子事发后不久就全拆了,听说已经易手给另外一个有钱人。金马桶有没有被扔出来我不知道,还是它依然存在着,虽然物是人非。

我认得是老大的声音,不只一把,还有其他人;我们要现身吗?他是来接应我们的,还是回来想杀我们千刀的?

第一次见他是在那栋豪宅的客厅里。刚走进去便被眼前的金碧辉煌给慑住,误以为踏进皇宫。当时的我们只是匆匆有个眼神交接,谁也没和谁打招呼,没想到后来竟然会在一起。

我撤了他的眼罩,认真的看着彼此,我们从敌对变成需要互相扶持,在接下来的时刻。

4.

“她嫁的是我的钱,我一早就明白。是我白痴,相信日久相处可以改变一个人。”

“他妈的,不能放过他们。”

我们在爬藤和蕨类植物中迂回绕着,循着车声传来的方向摸索前行。我幻想着很快便会到达路口,可是渐行声音又渐远去,是迷路了吗?天色早已昏黑,选择傍晚行动就是不想被人发现,但当夜色失控,我们都慌了手脚。

我也很想跑,没有钱也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做;只是我跑了,留下他,他会不会死?如果老大回来发现我扔下肉票,他肯定不会放过我。

我半躺在面对窗口的位置。等他。他,还没有回来。

“没吃没喝,饿死你。”他死了我罪名更大。我已经决定面对法律的制裁,既然老大的游戏没头没尾,那就不玩算了。

我想起把东西乱扔进马桶的事件,是一种痛苦的发泄行为吗?

痊愈是在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他没有来医院看我,不过却力证我和绑架事件无关,我是为了救他才在一起的,证据虽然有很多漏洞,却因为逃亡的老大突然死了变得无从追究。我很庆幸,也很想见他,但他却始终没出现。

然后就在这里。

人真奇怪,明明被抓回来的,干吗还死赖不走,是因为我吗?

驾来的旧货车早在扔下我们后就被老大驾走。徒步出丛林是唯一办法。来的时候乌漆麻黑的,根本不清楚所在位置,现在要走出去,更是毫无头绪。

那确实是个月黑风高之夜。

“你们不是有个儿子吗!”我忍不住插口。

我附和着。两人决定回头走,但回头是哪一条路,黑夜选择沉默。

“好端端的,人家干吗要给我们钱花?”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白痴。

“你说的,要走一起走。”没有半点迟疑,他很快便把我撑起来。

6.

“不行,你自己都说你老婆不会给赎金,老大回来说不定会杀你灭口,也会顺手杀了我!”确实有这个可能,如果绑架失败,老大绝不会让我们好好活着。

我半躺在面对窗口的位置,继续,等他。

我点点头,想抬起脚,猛地右脚下一阵剧痛,原来掉下来的时候脚板直插在一截断落的粗枝桠上,插得很深,现在抽出来,血像得到宣泄般涌出,染着旁边已经哑色的残叶,想把它们一次过染成秋天的红。

“我把计划告诉了你,你就一定要跟我合作,否则我就杀人灭口。”

“这个人是个工作狂,每天一早出去,要晚上十点多回家,天黑对我们有好处。”

他用手在颈项边比划了一下,我目瞪口呆。他早看穿我的怯弱,不需要求,只要威逼就够了。

女佣领着我和老大绕过大厅走入后面的隐蔽空间——盥洗室;金色的马桶以夸张的姿态等着我们,比裸女还诱惑。当时真想冲上前去就那么抱一辈子。老大看我傻愣愣地发呆,大力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了句“大惊小怪”。我们是被请来修马桶的,老大是老行尊,我是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助手。

一天收工后,老大第一次请我去吃火锅,大鱼大肉的还有两瓶酒下肚。我从来没看过他那么慷慨。老实说,这世上最刻薄的人算是他了,常常无缘无故扣我的薪水,又说不出理由,摆明吃我。

有时我回想,总觉得绑架事件有些蹊跷,他儿子是如何死的,为什么到后来都算在老大头上?

此生我将无法摆脱。

“怎么样,有没有想做?”老大回过头来看着我。

“回去吧!明天一早再出来。”他站在黑暗中说,我只看见那双似乎不想走出去的眼睛。

就算找仙丹回来我的脚也不会好起来。伤了一段时间没治,情况明显恶化。那一次,在疾跑中摔下陡坡,脚板被插伤;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会好起来,事实却证明现在只能半躺着,站起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车子九点多开始停在有钱人家门外马路的隐蔽处。不是原来老大的车,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车牌自然是假的。我们没有亮车灯,因为怕会引起附近洋房住户的留意。偶尔有辆车从大路口弯进来,我们都急速地把身子滑入座椅下。引擎没启动,车内闷热非常。两个人拼命冒汗,听着彼此大大的呼吸声。

后来我听说他儿子也死了,就在我们绑架他的那一天晚上。

3.

1.

说也奇怪,由始至终,我好像都没有希望计划会成功,却又默默的参与着。

我垂死拼命挣扎。他俯身探过手来想拉我一把却始终够不着,最后只好也滑下来。我们贴着陡坡壁作隐蔽,尽量屏住气息。上面的脚步声把树叶踩成碎片揉合着泥巴啪啪啪地甩到坡底,从我们脸上身上抖落。我们强忍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幸好狼没有很敏锐的触觉,不知道猎物其实在脚下,急着冲刺,寻找它们以为存在不远处的幻影。

7.

外面火辣辣,烧着土地,空气蒸发成扭曲状。这种鬼天气,本不应该出去的;但我的右脚板已经肿得像大笨象脚一样。他看着象脚,探了探我的额头,眉心像打了个叉似的,说去找药便走了。

每次看他走出门口,奇怪的我便要心惊胆跳。他会出卖我,离开我吗?我似乎习惯两个大男人在一个空间里呼吸着彼此的空气。我需要一种依赖,在这个时刻。每次他出去久了点没回来,我便要懊恼生气,烦躁不安。但他从未让我失望,带着我们需要的粮食回来,然后还帮我洗伤口。化脓的脚板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吸引着一团苍蝇嗡着围过来;他总是一边驱赶着苍蝇,一边神态自若的径自忙着,好像味道并不存在。我望着他,心想这世上没有谁能对自己那么好了。但有些事心里也是明白的,好日子通常不会长久。

声音渐远,他侧过身子把我喉间的藤蔓扯断,手上即刻划过几道血痕。

第三天,老大继续蒸发,我们却不能再莫名其妙地等候。

我也会修马桶,我把老大的客户转了过来,骑着摩哆车继续去拜访各类不同的马桶,为它们排忧解难。

我是很没出息,我是想要很多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绑架别人。绑架被抓是会被判死刑的,我没读很多书也清楚。

然后话语就急速地冻结,像瞬间关上的收音机,空间静得诡异。

我是那个曾经参与绑架他的人,最后他却绑架了我的心。

好像被丢弃的垃圾,没有人再来寻我们。不过我想事件早应该闹大了,有钱人被绑架是惊天动地的事;换作我们这些蝼蚁,就算被捻死也无人知道。人的命运真的很不公平。不过如今,有钱人和蚂蚁一起躲在一个地方,那种情况很特别,也叫人难以想象。

一股热气在我胸口憋久了直想往上冲;热气带着浓浓的血腥味,示意着来者不善。我强忍着,全身冒汗,紧握着手心,感觉自己即将倒下,从椅子上狠狠地摔下来。

也不是第一次,我总是多心。要走早走了,根本不用找借口找药,随时随地都是他离去的最佳良机。一间破房子,门连锁都缺。

穷我也不会出卖肉体,我对自己说。

“你走吧!我可以留下来。”决定带他走的时候他突然蹦出一句话。

“你还可以吗?”他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老大熟练的戴上手套,先是探入马桶座内的弯道处捞了一轮,竟然捞出手机来;但有些东西卡得深,怎么也捞不到,只好旋开马桶底部的密封圈看究竟。女佣全程小心翼翼地看着,生怕我们会把马桶弄坏似的。我在一旁帮着,好不容易才把马桶和排水管拆开。

没有犹豫的方向,只要能避开狼,眼前的树林没有指示牌,我们拉拉扯扯的走不出去,反而窝入密林深处。

天蒙蒙亮的时候被一阵从不远处传来的吵杂声惊醒。难道昨夜我们已经不知觉的来到路口附近?彼此对望正有些意外,但随着吵声的逼近却变了脸色。

他会先躲在院子的假山石后,等有钱人从车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动手,先是把对方迷晕,然后拖到门口。我只要看到小侧门处闪着两轮光圈便把车子驾过去。

这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事吗?

突然感觉那间龌龊不堪的小斗室充满温暖了。

始终被蒙着脸绑着手,他无从知道所处的世界是那么的龌龊肮脏,我却受够了。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连狗都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