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昨天逛了整天乌节路,她一早起来觉得头晕、想吐,但还是勉强自己到诊所工作。一直到中午,她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让诊所的许医生给她看诊。许医生说她只是中暑,给了她一天病假和两包药丸。这天,原本是同事阿娟的休假日,但诊所不能没有护士,阿娟只好取消假期回诊所上班。为此,她感到非常抱歉,承诺病好之后一定请阿娟吃饭。

“我们也拍张照吧!”他提议。不等她答应,他就拉着她很熟练地拿起手机拍了张两人的合照。

“不是说经济不好,公司今年没有拿到什么工吗?为什么还那么忙?”等了他大半天,她的语气隐隐流露不满。

终于见到锐祺,已经快要八点了。他们原本约在Ion Orchard底层的食阁用餐,可是到了那里,等了很久还等不到座位。他们俩都快饿晕了,于是随便在附近找了一家日本餐馆,点了几个寿司。点餐的时候,他还提醒她:“别点太多,我们须要省一点,经济不景气。”

盘里剩下最后一个鲔鱼寿司。她把它切成两半,一半给他,一半自己吃。

刚刚睡一觉起来,她检查手机,发现在家乡的母亲曾经打过电话给她。她马上回电。原来母亲只是要告诉她,前几天在咖啡店碰到锐祺的父亲,发现他的气色很差,不晓得是不是生病了,所以打电话向她打听未来亲家的情况。她其实并未听锐祺说起他父亲生病的事。

寿司送来了。他从碟子里夹了两个鲔鱼寿司放到她的盘里,低声对她说:“结婚的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离开了公司,红山的宿舍就不能再住下去了。他决定回去家乡,回到自己的地方。父亲和母亲都老了,而且父亲的健康也不好,正需要他照顾。

然而,就算不请假也逃不了厄运。终于有一天,公司再次裁员,一如他预料的那样,所有非公民、非永久居民的员工都不能幸免。

她其实很讨厌拿病假,不是因为热爱工作,而是不想窝在自己的小房间。她住的是四房式组屋,房东夫妇住一间房,另外两间分别租给她和美发师小岱。小岱的家乡在新山,因为住得靠近,休息日她都回家。小岱不喜欢呆在新加坡,尤其不喜欢待在租赁的小房间,她觉得孤独。

怎么会呢?刚刚试穿的时候他在一旁看她对着镜子转圈圈,她是那样快乐和满足!一看价钱,他明白了。他微笑地说:“我想送一份贵重一点的礼物给我的灰姑娘。”

回到她武吉班让的家,他拨了电话回家要告诉母亲,他们即将到新山拍婚纱照。他和她都有同样的默契,觉得拍了婚纱照,他们的婚事就更加确定了。然而,他家的电话一直未有人接听,母亲到现在仍然还不习惯拿手机。

放下电话,他有种莫名的不安。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带点无奈的语气说:“有什么办法?一半的员工都被裁退了,现在我们一个人得兼两个人的工作。”

他们欣然接受小岱的建议。小岱还答应回新山时顺便帮他们打听哪一家的婚纱配套比较便宜。

当他要为她付钱的时候,她却告诉他,这些鞋子虽然好看,但是穿在脚上很不舒服,恐怕不适合走红地毯。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阵浓浓的香水味趁着商场的玻璃门往两旁拉开之际,随着里头的冷气窜逃出来。冷气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融在室外热情如火的空气里,惟那股浓烈的香气执意不肯散去。她揉了揉鼻子,鼻子因为敏感觉得痒痒的。烈日底下,她的身体发肤都被烤得暖烘烘的。旁边商场的玻璃橱窗内,各种时尚的女性饰物、时髦的衣裙、名牌手提袋,还有宣传打折字样的红色海报,正趾高气扬地向她抛着媚眼。它们是这城市的代言者,这城市不能没有它们。她在一扇玻璃橱窗前停了下来,玻璃门内的香气仍不断地闯进她的鼻腔,她不禁打了两个寒噤。

“你还能请假吗?”

“小岱说,我们明年6月的婚礼,这时候应该拍婚纱照了。”

他又把它夹到她的盘中:“你多吃一点,最近瘦了。”

拍摄婚纱照的日期好不容易订下了。她告诉他,她需要一双白色的高跟鞋。他于是挽着她,如新郎挽着新娘,骄傲而快乐地踏上金光闪闪如彩色缎带的那条街。他要送他的新娘一双白色高跟鞋。

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还有半年的时间。”

他不敢请假。

隔天,他才联系上母亲。母亲说他父亲住进了医院,需要安排手术,因此她整夜都在医院陪伴父亲。父亲的情况到底如何?母亲欲言又止,只告诉他情况没有很严重,请他不要胡思乱想。他隐隐觉得电话另一端母亲似乎在哭,但母亲说她没哭,只是感冒了所以声音听起来带着鼻音。

圣诞节要到了!他和她都感染了浓厚的佳节气氛。

“钱的问题,是吗?”

她和他都非常满意他们的婚纱照。

“不用等我们老,这些恩惠我每时每刻都会记得。”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的婚礼如期进行。”

他一直想向她重提把婚期挪后之事,她母亲要求的聘金;家乡两边亲戚坚持的酒席、婚纱照、请柬;婚后要找房子、搬家……这一切费用,他们两个再怎么节省,似乎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筹到的。而且,她是独生女,父亲很早就过世,她每个月得寄生活费给她的母亲……然而,他也知道,他和她都老大不小了,明年不结婚,后年就真的有能力可以结婚吗?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婚期不应该再延。

她向他提到母亲说他父亲气色不佳的事。他说他昨晚刚刚跟父亲通过电话,没听父亲说生病的事。

事实上,他们的酒席一年前就已经订了,两人举行婚礼的教堂也预订了,还有为他们证婚的牧师、婚礼的主席、乐手、花童也都安排好了;他和她的家长私下也邀请了他们较好的亲朋戚友,有些住在外地,与他们要好的亲友甚至已经订了机票和酒店,准备回来喝他们的喜酒。这时候要取消这一切吗?两人明明已经商量好了,他又觉得不妥,非常不妥。

他掏出纸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继续说:“是没有什么工程啊,所以我们忙着宣传,忙着寻找新客源。无谓的开会和应酬反而多了。我本来是采购部的职员,现在都在做宣传和营销的工作。”

在灯火辉煌的背景前面,她只觉得两人看起来是那么暗淡,仿佛是一团黑影,站在那里专为衬托这城市的锋芒。

过去,裁员的问题、居留的问题一直像梦魇一般威吓着他们。然而,事情真的发生了,两人竟然都有一种释然和轻松的感觉。她想起乌节路那条如彩色缎带的长街,以及缎带上若隐若现、忽明忽灭的黄金城堡,它们如梦一般轻薄虚幻。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过去,裁员的问题、居留的问题一直像梦魇一般威吓着他们。然而,事情真的发生了,两人竟然都有一种释然和轻松的感觉。她想起乌节路那条如彩色缎带的长街,以及缎带上若隐若现、忽明忽灭的黄金城堡。它们如梦一般轻薄虚幻。现实却是清晰的、明亮的。眼前还有许多未解决的困难,他们决定同心去面对。

他点点头:“我其实不想拖,我们都不年轻了。”

这天锐祺下班比较早,特地打包了皮蛋瘦肉粥带来给她。锐祺住在红山一带公司为他安排的宿舍里,她住在武吉班让靠近地铁站的组屋。两个人的住处相隔有点远,但每一回约会之后,不管多累,他都会先陪她回家,自己再搭地铁回去。

圣诞节更迫近了,乌节路也更热闹了,好像全新加坡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欢度佳节。商场内女装部门都在打折,她试了好几双高跟鞋,每一双都有它们美丽、独特的地方。他望着她穿上这些鞋子在镜子前轻盈地摆动,神采飞扬的样子。她仍然像学生时代那样楚楚动人,充满灵气。他竟然有种欲泪的冲动。这样脱俗而出众的女子即将会是他的新娘,他的妻子、陪伴他一生的女人!

买了鞋,他们兴奋地步出商场,仿佛明天就要举行婚礼。那浓烈的香气紧跟着送他们离开。她的鼻子又塞住了,连连打了好几个寒噤。大街上刚好有诗班在献唱《普世欢腾》。那些伫立在街边的卡通人物,他们身上的彩衣更加闪亮耀眼。他们的身边都围满了大人和小孩。噢!普世欢腾!

“我们的婚期是不是应该延一延?”结果,还是她先开口。

“以后我们老了,翻看这些照片时,一定会记起每一张照片背后深重的情谊!”她帮他收拾行李。收拾好所有衣物之后,她最后把那本小岱为他们装订的婚纱专辑放进皮箱。

晚餐之后,他牵着她的手,一起步出商场。因为圣诞灯饰的缘故,街道比下午热闹许多。很多人拿起相机跟那些闪闪发光的卡通人物照相。

不知逛了多久,街道两旁的街灯,以及那些为圣诞节而设计的灯饰纷纷亮了起来,缤纷闪耀。今年圣诞节的主题很梦幻,街头巷尾设备了很多大家熟悉的卡通角色,包括今年流行的艾莎、安娜、雪宝。他们的体内都装了灯泡,身上也披了璀璨亮丽的彩衣。长长的街道,顿时像一条绚丽夺目而色彩斑斓的缎带,童话世界中镶满了黄金和钻石的城堡就在缎带上若隐若现,如真如幻地荡漾着。有一对穿着长袖白衬衫和牛仔吊带裤的父子正在街边快乐地弹奏着圣诞组曲,企图用一串串喜悦温馨的音符来包装夜的茫然。这个不需要月亮和星星指路的城市向晚,已经习惯了繁华、热闹与孤独。

她放下一块原本要送入口中的寿司,语气显然有点不快:“我妈都已经公告天下了,你想反悔?”

“看!”他把手机递给她看:“这乌节路的灯饰多漂亮!”

“我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

他们在讨论拍结婚照的时候,小岱回来了。她建议他们不如到新山拍照。“怎么说新山用的是马币,便宜一些。”

她重新夹起寿司送进嘴里,心里压着一团气,不是愤怒,只觉得心里难受。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本想安慰她,但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隐瞒她:“看形势,我们的公司大概还会再裁掉一些员工。如果再裁员,我想我的饭碗恐怕保不住。你也知道,我拿的是employment pass,就外地和本地员工的比例来看,老板就算有心留我也无能为力。如果真的失去了工作,我恐怕连在新加坡居住都成问题。”

房东太太是个八十几岁的老夫人,中气十足,喜欢说话。她有时候在煲电话粥,有时候在客厅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总爱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复述着剧情。她的先生反而不爱说话,不是看书、看报纸,就是坐在电脑前面不晓得在做什么。她是个很怕吵的人,若不是这个房间租金便宜,地点又靠近她工作的地方,她恐怕早就搬走了。

“嗯?”她抬起头,接触到他略带焦灼不安的眼神。

“不如回去之前先拍婚纱照吧!我男朋友喜欢摄影,还参加过摄影展。不然你们去婚纱店租借礼服,我请我男朋友免费帮你们拍婚纱照?”小岱很能理解他们的处境,不断帮他们想办法省钱。她那很少开口说话的房东还在淘宝上为他们“淘来”了礼服和婚纱。就在他离开新加坡之前,他们拍了婚纱照。

她召了私召车送他去机场。新年前的机场非常拥挤,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拖着行李赶搭飞机,有的风尘仆仆似乎刚下飞机;有送行的人,有接机的人;有离别的惆怅,也有重逢的喜悦。那是另一个璀璨夺目,繁华若梦的地方。她凝视着他频频回头的背影走在闸门内光灿灿的甬道上,仿佛踏上锦绣的前程。

“爸爸在小贩中心打杂,大概是累了。”他说。他还想说,爸爸年纪大了,应该退休,好好安享晚年。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工作还不稳定,万一真的失业,要拿什么奉养父母?

橱窗内的摆设和海报,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兴趣。她看了看表,锐祺不是早就应该下班了吗?这时候还没接到他的电话,大概是在加班。她知道锐祺的公司最近正在裁员,每个职员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过失。她不敢致电打扰他,便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面走。没有工作的周末,她不想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所以很早就出来逛街;但是她又不愿意购物,不仅仅是为了省钱,也因为她租赁的小房间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储放奢侈品了。因为不知道去哪里,所以她走得特别慢。后面匆匆的脚步不断越过她,从她旁边走过去。对于周末的乌节路来说,这种时候,只有这么些行人,算是冷清的了。

“不是反悔,我确实想延一延!很多的花费,我们这时候真的负担不起。”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算了,还有半年,我们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