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小凯。”儿子怕妻会跑掉一样,像跟尾狗般扑去。
“我……我们不会帮你带手信回去。”
原本以为来了就住儿子家,谁想到会是这里。
和一个素未谋面,却牵扯着某种关系的女人继续牵扯着某种关系,有点吊诡。
小凯,飞机快要起飞了,nine nine带你回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早来正好,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拗不过两个小凯,她终于拿起钥匙带他们下楼。
“……难道……不是一起回去吗?”
她一直不肯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来到这个地方好像什么都变了,变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她只不过是个钟点工人,每天准时报到,收拾房子、看小孩、准备食物。下班时间“叮”的响了,她便要变成那只灰黑带着斑点的蝴蝶,悄然地飞走,从来没有人在意。
“回家啊?”
儿子看着她,似乎对她的兴奋很惊讶。
从楼上往下望,溜滑梯早被冰封。待会小凯又会呱呱叫了。总得想个法子让他安静下来,做几个小肉丸,再煮碗面吧。小家伙虽然嘴刁,但每次吃她做的肉丸都说好吃。来了那么久,就只有一个人夸过她。
“我们下个星期会去新加坡,要一个月后才回来。”
她恍然明白。
突然接到儿子的讯息说要她马上过去,她简直喜出望外。
“老太太,飞机快要起飞了,来,扣好安全带。”
“nine nine, I don't know what you say ? ”
“Where ? ”
莲心把小熊紧紧掐在怀里。
“回去你就懂了。”
如果早来可以和儿子多说几句话,那以后一定要早来。
一个人的回忆真苦,一个人的家永远空荡荡的也叫人难受;吃饭只有一双筷子,四面墙只照出一个人身;虽说楼下有年龄相仿的老街坊,上午的时间很容易打发,可是到了下午和晚上,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走来走去。时钟不断停摆。
“小凯,飞机快要起飞了,nine nine带你回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儿子到现在还是很听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她来了之后的深深体会,只是目标变了,从一个女人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像家的地方不是家,不是家的地方却成为家了,老来竟要活得如此复杂还真意想不到啊!
“雪地不容易走。”
2
1
“怎么,不记得人家了,每次买叉烧饭给你吃的就是大声婆。住在八楼,养了只大白猫的是猫婶,那只猫就叫圈圈……”
“对了,我们不在,你还是要每天过来看着房子。说是大城市,治安却不是很好,发现单位很久没人住会来洗劫的。一定要帮我们看好房子。”
莲心从床上爬起来看,是雪在玻璃窗上玩溜滑梯。
翻过一次跟斗,难道还不怕疼吗?
她在孙子的身上看到儿子的影子。父子,很多地方都相似。和孙子相处让她感觉人生还有些希望;她有时甚至自私地希望孩子的父母能失踪一段时间,让她可以和孙子有更多相处的时光。
空姐探过身子,帮她把安全带扣上。
一个人住确实是足够的。
她不知道三个人的晚餐每天什么时候会结束,因为她在收拾一切之后便已回去,第二天惯性地看见餐桌上杯盘狼藉,等着她收拾残局。
公寓里的人大都早出晚归,完全没有交接,就算在大门口碰上,也仿佛如陌生人,连招呼都懒得打。试了几次用热脸去烫冷屁股,最后也把温度收了。
“够了够了。”儿子不耐烦地举起手示意她打住。
莲心把孙子抱在怀里坐在靠窗的座位。
“大家”是属于三个人的,并没有把她纳入其中。她也曾经很不识趣的坐下来以为可以一起共餐,可惜没有人表示欢迎她。
来了一年,去年来的时候也是冬天。儿子根本没有让她有考虑的余地,买好机票后两天就飞。她仓促的来了才知道,因为岳母跑了,小凯没人照顾,所以需要“人”。
要什么公平,她还真不懂?
当时她很想问:“亲家母不是和你们一起住吗?”
“是啊,回家,回去一个人的家。”
因为小心,所以迟到,五分钟,媳妇又板脸。
她从儿子的表情中读出不对劲。
“Ava的妈妈之前也在这里住,其实离我们家很近,就两个街口。”儿子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一座高楼。
走在雪地上,脚下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就怕一下踩空,整个人便摔下去。过往的行人没有向她投来任何一个关注的眼神。在雪地上行走的一个老人,只是这个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风景。
莲心把自己裹成一颗丰满的粽走出公寓。
儿子从小就很听话。她说什么他从来都只有点头。她要他年年做模范生,成绩永远不离三甲,他都做到,甚至做得比她想象中还好。她曾为此在别人面前骄傲着自己有一个那么出色的儿子。
“好啊,我也整年没有回去。回去一定要带小凯去吃炒粿条,小家伙一定会喜欢。”顿了顿:“还有牛车水的二姑糖水,你小时候最爱喝。”
小凯已经好久没玩溜滑梯了。
儿子当年出国读书后就没再回来,说是异乡比较适合自己。两老只有一个儿子,心里很是纠结,想过去看看儿子。儿子又说自己很忙,去了也只能留两个老人在家里。家里有人,他需要一心二用,工作肯定不能专心。“碍事”两个字没有说出来,但大家心里都明白。
很久没有这样一口气说长句了。
她尽量挨着有建筑物的地方前行,因为这样她可以随时扶着墙,抓住栏杆之类,避免意外的发生。这些都是从无数跌撞的经验中学会的。人在逆境中自然会学习生存,这句话用在70岁老人身上依然适合。
始终没有绕到正题。
震撼弹般,炸开冰冻的温度计,心突然活了。
儿子开门看到她也感意外。
空姐有点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追问,忙着提醒其他乘客。
3
媳妇蹬着鞋子走出门口。
床头堆满小家伙的绒毛玩具。她把其中一只小熊拿起来。这是自己去年来的时候匆匆去买的。小凯没有很喜欢它,不过总会在要求下楼不果的时候把它拿起来朝她nine nine叫着,说小熊就是小凯。
以前一直向往能在雪地生活,玩雪人、堆雪球,一家人围在热炉边喝着热茶,吃着蛋糕,多浪漫啊!却原来现实和想象差距太远,雪人和雪球根本看不见,只有铺天盖地的冷;就算有太阳,射出来的光芒也像银针般让人感觉刺痛。
走到餐桌边,桌上的盘子沾着已经凝固的酱汁,仿佛根深蒂固般,应该是怎么洗都不会再干净的。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一个下雨天摔一摔,老伴就行动不便了。
她低头看了看,小小凯坐在自己腿上,似乎误以为那双腿就是溜滑梯,正打算滑下去再翻一次跟斗。
走进小凯的房间,小家伙还在睡呢。只有五岁,心思没太复杂,虽然也常常对她呼来喝去,骂些她听不懂的话;但毕竟还需要她的照顾,有时会腻着“nine nine nine nine”叫她,要她陪自己去楼下玩溜滑梯。
儿子被气到般,大口大口地呼气。
小凯依然在睡,这个时候应该是叫不醒的。
儿子似乎早料到,含糊地又补了一句:“两个人都住同样的地方才公平。”
拖三年,老伴也不知道是上了天堂还是下地狱,剩下她孤家寡人顿失无依,想到的那根柱就是儿子。儿子又说家里已经住了岳母,“加”人恐怕不方便,“你还是留在老地方吧,有个家,家里有你和老爸的回忆。”
晚上,雪敲窗。
4
老伴气得胡须都站起来,说白养了个不孝子。她倒不那么认为,创业的时期确实不该给对方负累。后来儿子说自己结婚了,寄来几张新婚照。老伴又气得呱呱叫。结婚那么大件事也不叫父母参加,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们。
大的小凯从溜滑梯的高处咯咯咯笑着一滑到底。小小凯更厉害了,滑下来的时候还会乘势翻跟斗。
“我们去吃炒粿条、叉烧饭,然后去喝二姑糖水。”
朦胧中闹钟作响,她吓得坐起来。真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冬天太冷,根本不想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但八点前必须准时到儿子家报到,否则媳妇脸色比冬天还冷。儿子一见老婆的脸上有异色,总会紧张兮兮地对她唠叨:“又不是忙,以后就早点过来。”
没多久好消息就来了,儿子通知说老婆生产了,是个男孩。结婚不到半年,肯定是未婚先孕的,怪不得婚事办得如此匆促。陈家有后,两个老人决定非成行不可,喜滋滋地去庙里还神,顺便问一下神明可不可以出远门。谁料竟抽到下下签,两人忐忑一番,觉得不该迷信,还是决定出走一趟,看看陈姓后人。
昨夜的一场雪,把所有的东西都覆盖着,只露白。晨光中有人在清理着车顶上的积雪;有人在商店门口扫雪;铲雪车发出“哔哔哔”的声音驶过,铲起一堆雪和垃圾。
是叮嘱还是命令。她点着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所有的人都劝她不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点好处也没有。那也不是的。小凯五岁了,可以和孙子在一起是奶奶最大的满足。
“不用你们带,我的行李箱够大,全塞得下。”
今天没迟到,提早15分钟,莲心沾沾自喜。
冰箱里面堆着菜肉。两个人的午餐是容易解决的。只是晚上那一餐却常常让她头痛,根本摸不清“大家”的胃口。
所住的公寓楼层不高,房间不大,厅和房连在一起;旁边有个极小的厨房,有个更小的浴室和厕所。听说这叫鞋盒公寓,给单身人士住最好。
“哪一天走你要说清楚,我可以回去收拾收拾;对了,不要忘了提醒我买手信,大声婆和猫婶看到我们一定很高兴。”
屋子没有温度,这是她踏进去的第一个感觉。起初不明白,住下了,慢慢懂。
“妈,为什么又迟到?”儿子怯怯地偷望着妻对她埋怨嘀咕。
“Ava说没去过我出生的地方,只想过去走走。这里冷死了,我们也打算避避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