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我的……”他指着那些绿色的荆蔓,依旧咀嚼般,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冷清的昔日旧货市场突然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那声轻微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却瞬息间意外的让我颤抖,不小心抖落一些墨水在纸上晕开。从纸上苏醒过来的轮廓发出一个个惊讶的惊叹号,争先恐后的从午间的缝隙中溜走。这声轻微的叹息,似乎就在耳畔,我又颤抖了一下,拉紧装满一天色彩的背包,从空荡荡的街道寻叹息声而去。四周空无人烟的摊铺,推开途中绊脚的推车纸箱,试图寻找那突如其来的声音。我无心看还贴在墙壁上40多年前的拆迁告示,好奇的眼睛四处打探,却发现四周越来越模糊,开始听见有人在我旁边讲话,然后猛的,一个人撞倒我。我不知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我站起来想要理论,却发现四周竟突然不知觉的拥挤起来,各种叫卖声贯彻耳旁,那个撞倒我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我懵懂的站起来刚想要揉揉眼睛,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又听见那声叹息,和之前一样轻微、细小的。我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看着旁边过往的人群,他们却似乎毫无察觉的走过我,看着四周摆卖的货品彼此讨论。我怀着强烈的疑惑从突然冒出来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而过,讨价的、吆喝的、谈天的声音此起彼伏,却盖不住那似有似无的叹息。

老爷爷坐在这里卖表,各式各样的表。

我走过去问他:“你在说什么呵?你饿了吗?回来屋子吧。”

他一个人安静的坐在这似乎只属于闹市的窄街里,一张桌,一把椅,一顶帽;拥挤的旧货市场中传来他一声声悠悠的叹息,扰乱我耐心种植在画纸上生灵的宁静。太阳下,各种买卖不绝于耳的小巷里,他粗糙粗大的十指,慌张的拿起顾客放下的时钟,对着自己手上手表上的时间调了又调。他颤抖的十指,几乎无法捏住钟表那些细小的发条,汗滴从他脸上的皱折中淌出,一滴滴的落上表面,他立刻用袖口擦去,然后稳稳的放好在前面的桌上;当一系列都做完以后,他又呆呆的,呆呆的看着那些表发呆,发出一声叹息,再看向远方。

这时他又伸手去拿起一个水晶球似的时钟,颤颤巍巍的,用袖口轻轻的擦拭,偶尔在玻璃表面上哈一口气,再次擦拭。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我竟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些熟悉。擦完了,他看着球体里滴答滴答走的指针,和干净的玻璃球面,满足的表情里面有藏不住的落寞。

我看着人群逐渐变得稀少,看天静静的变灰变黑,只是为了在今夜的月色中,寻觅那双梦里温柔的眼眸。祈求在夜色的尽头,望着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星空,碎碎的洒在他落寞的脸上,泛起记忆深处的泪水,在我的鼻腔里绽开,酸涩从脸庞滑过,留下满桌滴滴答答的声音。

小时候他经常站在我家爬满藤茎的围墙旁边,不断喃喃自语。他指着那些茎叶凸起的地方,就像在询问路过的人:“请告诉我,这棵藤茎什么时候会开花?”

他曾经经常坐在我家后院里,手里拿着本书。有时他读得乏味,就在篱笆外兜圈子。他每次要离开的时候都不忘记在洒壶灌满水。我始终都记不得,他的嘴里咀嚼发出的声音 ,就如同他每日浇水的地方从来没有开过花。

“爷爷…… ”我满脸泪水的轻声呼喊,怕惊扰掌管时空的灵魂。

老旧的结霜桥诉说着美丽的故事,好像梦境的零维空间催化我的哀悼,演变成笔尖早已干枯的墨汁,在倾诉着无人懂得的落寞。

老爷爷一声一声的叹息,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天刚擦亮的时候,他又回来了。拖着蹒跚的脚步和一包沉甸甸的包袱,坐在我家后院的扶手椅上平息过度的喘息。他缓缓的抬起右手,和蔼的微笑着对我招手。我走过去,坐在他的扶手椅下。

每个白天,人们总能看见一个画家带着一支笔,一本画纸孤独的走着;却在每日夜色星空,总在深夜无人时,她才卸下那副废装毫无顾忌的挥洒自己内心的脆弱。她那执笔画下的水彩,除了空白便一无所有。

然而很多时间过去了,却连一只小猫都没有经过。有时他站累了,就背靠着满是青苔的墙壁,时不时跺跺右脚,急躁地抖掉那些爬在他红皮鞋上的蚂蚁。

那一声声催人下泪,照映着自己的孤独。

我知道我认识他。

睡梦中,我知道爷爷回来过,在零维空间,他曾经卖表的摊位,和没带走的用来放钱的饼干桶。

“唉……”他又一次叹息,然后把钟表端正的摆回原位,拿起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钟表,重复做和刚才一样的举动,即使,那个钟表表面已经十分干净,清澈的反射着阳光,在老爷爷的眼睛里,是一道道的心酸。

我在傍晚的窄巷里独坐,此时日已烧过最矮的屋檐。我小心翼翼的打开包里的一个小罐子,用毛笔吸满一笔银光,轻洒在已经完成的画面上,密密的。

直到一声喷嚏惊起树上小鸟,才发觉黄昏也凉了,我不得不离开。我最后一次拉紧装满一整天色彩的背包,用夹板用力盖住湿淋淋的结霜桥。悄悄的月光也爬下眉间,将回途的步伐染黑。突然灵感涌来,我想等回到家画完全干以后,应该用会发光的萤光笔,慢慢点亮,黑夜踩碎的石子。

老旧的结霜桥诉说着美丽的故事,好像梦境的零维空间催化我的哀悼,演变成笔尖早已干枯的墨汁,在倾诉着无人懂得的落寞。梦醒了,我仍独坐,老爷爷的叹息声却消失在无尽不眠的寂静夜空。

我知道我认识他。

最终我找到声音的来源,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位里。一个老爷爷坐在这里卖表,各式各样的表。有时他深情的擦拭那些有如水晶球似的表,有时他遥望远方。他话不多,偶尔看人拿起一块表端详时只简短的说:“这个美。”他心不在焉,当人询问他手中的表性能的时候总要重复问几次,他才转头回来看他,用呆滞的眼神,再一次的重复着:“这个美。”然后继续转头看着远方。

我走向他,想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表,可是当我张嘴想要讲话的时候,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了,我试着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怔怔地看着正在发呆的老爷爷,走去前面想要拿起桌上好似水晶球的时钟,手就像气体从反射着七彩阳光的水晶球表面穿过去。我茫然,两只手拼命的抓眼前的手表和时钟,可都无济于事。我再往四周看,来往的人似乎无视我的存在地走过我身旁。我抽回双手,怔怔的盯着手上的疤痕,捏了一下,居然不疼。

我知道我认识他。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只是我的懦弱使我选择性的遗忘。

我惶恐得不敢再轻举妄动,慢慢地在老爷爷的身边坐下来,想理清自己的思绪。

整个3月,我背着重重的水彩画笔,穿行在熄无人烟昔日的结霜桥。走走停停,漫无目的的穿梭在这窄窄的街道上;这40多年前曾如此热闹的街,今日却冷清无人问津似一座空城,我不及唏嘘时代脚步的变化。寻找灵感的时光,有些闷热,时间在我的画纸上越积越厚,变得漫长又潮湿。顶着大太阳的小巷,徘徊着我挥笔的右手,水彩在纸面上快速蒸发成一粒粒漂浮的水蒸气,在我呓语般的写生里飞行。那些似乎只为与我对话的色彩,沾足了想象,成了纸上的一片绚丽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