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和儿子一起住?”想起那个不会改变的事实。
“你现在刚下班?”阿兰又问阿兰。
不是因为踩到对方的脚或碰撞了身体,“啊”是因为惊奇而发出的。
我轻易地叫了出口,她没有回叫,大概还在搜索某些记忆。能理解的,她是认得我,只是名字没在记。以前,她也从来没有叫过我阿兰。
“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大孙女结婚了。”她又憨厚开心地笑着。
那时孩子还小,工作又铺天盖地,家务事只能堆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处理,想着如果有人分担也好,自己可以减少点责任。于是她便来了。
同事介绍的。她说她家的临时帮佣很需要赚钱养家,有个残障儿子要照顾,丈夫又不务正业,所以想多做几家,问我能不能也让她到我家来。
阿兰遇见阿兰。
她叫阿兰,是她来我家后知道的。
十点半的地铁站,有赶着放工回家的急促步履;有下了夜课踏上归途的闪动身影;有不时停靠吞吐的列车。一切在特定时间里呈现生活惯性,好像不会变。
我本来的名字里就有个兰字,好朋友都叫我阿兰。
对方在进入车厢后回转头来。面对面,我们同时“啊”了一下。
地铁滑入了下一站,我该下车了,两人匆匆地交换着手机号码,在地铁发出催促号的最后一分钟分开。我在车厢外比手划脚示意彼此保持联络,她已经在低头划手机。
一时接收不住,那么久没见面了,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无聊话可以作为开场白,这样会不会太直白了。
会相聚的。
问她想过怎么样解决吗?她说没有,她想不到,在外面工作的时间越长越好,可以多赚点钱养家,然后不去想家。
20几年前的旧价,怎么可能?
同事说阿兰智商不高,很多事你说了她也不明白,其实在我家也是这样。
“没有啦,还有那个老的也和我们住在一起。”
在午夜来临之前,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六点做到十点,和以前一样,一个钟头十块。”她撑开两个手掌。
想过不要再请她做帮手算了,好像在自找委屈;可是下次来又见新伤痕,脸上忧忧郁郁的,话到嘴边又全吞了回去。就随她吧,也没犯大错,她的存在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生活对她来说太不易,她只是需要空间发泄。
不变中竟遇见她。没想到,太意外,20几年后的一个晚上。
下次,阿兰和阿兰,一起吃茶。
之前没见过面。第一次出现一只眼眶就像被打黑了的熊猫。我不敢问,她自然也没说,全程板着脸,还没有听我讲完要做些什么家务就拿扫把开工。我想她应该心情不美,不敢得罪她。
“怎么样,好吗?”我老土寒暄。
她却一副怡然,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应该通知这件事的人,放下心头事。无机心的笑着,和以前没两样,甚至连身材也没变,肩膀倒是放松了,没从前绷得那么紧。
晃动的车厢里没有人潮,但也没有位子可坐,我们齐齐摇摆着喜悦。
后来同事跟我说变熊猫是家常便饭,因为常常挨老公打。打的那里只有脸,后来我还发现她手脚也有瘀伤。几次后,尝试问她,她说是自己工作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
背影有点熟,但回忆没有即刻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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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有得做就好,我可以储蓄钱改次买东西给我孙子的孙子吃。”因为有所期盼,一切都会变得不在乎。
来了几次,我终于发现她的任性。做家务是很利落的,不过得全按她的主意。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你不能安排,就算说了也变耳边风。有一次因为家里有事通知她不要来“上班”,她听了就不高兴地直问为什么,非得查根究底,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没想到没人的那天她照旧上门,把门敲得震天响。邻居在我们回来后责问为什么让她在门口等半天,冤枉啊,不是已经交代清楚了吗?下次来,她还要发脾气说我们害她白跑一趟,做起事情来乒乒乓乓的,似乎想把家具摔烂。
“恭喜你。”连回应我都觉得别扭。
20几年前,阿兰曾经是我家的临时帮佣。一个星期上来一天做四小时的家务,每小时十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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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们决定搬家,到了一个新地方,她没有跟过来,因为时间上不能配合,就断了。
慢慢也感觉出来了。每次抹地后家具都要乾坤大挪移,不会在原来的位置。整个家在干净中像经历浩劫,提醒她要物归原位,她“喔”了半天还是拿着小包包走了。
列车已经入站,向等候着的人群识趣地缓冲。我踏上电动扶梯的最后一级,在列车与闸门同时开启的那一瞬间跳了进去。但前面刚踩进去的人身影挡了挡我,让我不得不临时刹住脚步,趔趄了一下。
“我儿子不会照顾自己,我要做工,他可以帮我买饭给儿子吃。”
日子久了,阿兰才和阿兰谈上天。当然是在大家都忙的时候。她忙着抹地,我忙着搬动她搬动过的家具。问题家庭,原来还有个叛逆女儿,常常离家出走,甚至学会和妈妈打架。我开始了解她身上的瘀伤原来另有出处。
某种事让某种复杂的关系继续藕断丝连,但应该是已经和平相处了。
“好。”她点点头,然后没头没脑就爆出一句。“跟你说,我离婚了!”
刚刚不是说已经离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