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涌上来之前,眼泪也在沉默中等待。拿起话筒,插入卡片,听电子音在耳边轻弹两声,然后拨号。那等待拨通的数秒之间,为了不让自己分心,我喜欢往四周风景找寻一处目光的焦点,可能深夜便利商店门口开了关关了又开的“欢迎光临”,可能是梁柱上斑驳的寻人启事,可能是电单车脚垫上沉睡的猫,可能是街灯下踽踽而行的人影。这些隐匿在城市景致中,目光暂时的焦点,能帮助我从焦虑与慌乱中逐渐安静下来,待号码拨通之后,接通之前,脑中反复排练无法拟稿的说辞。

最后一次使用中华电信电话卡是在台湾桃园机场,心里知道短期之内是不回家,手机停办。一张在便利店买的电话卡,在机场大厅,拨通了家里电话。祖母接通的瞬间,数小时前的道别瞬间都不算数,我握着话筒愣了许久。“喂……我是小凤……我抵桃园机场。我用公用电话打给你。”乡音的开场白,和即将告别家乡的不舍情感,让我听到自己的眼泪,随着长途电话的电子计费声,一滴一滴往心里流。“哩麦贡相久,电话卡留诶回来时用。”祖母总是贴心,当我再次用到那张电话卡接通故乡的时空,祖母的声音依旧,像是她总在告别前的时空中,听她广播里的台语歌,等着暂时从家的地平线消失的我,等着彼此声线再次接通的瞬间。

“喂……我是……我在……我用公用电话打给你。”这是我使用公用电话的一贯开场白。总是必须在聆听到彼此声音的下一秒,如实报告自己的身份与所在之处,仿佛经过这一连串的报备,话筒两端的对话也才能听声辨位。如出一辙的开场白过后,接着登场的可以是无伤大雅的意外,可以是沉重如山的生命转折,可以是踌躇已久的邀约,可以是难以启齿的道歉。每一次的听声辨位,我握紧话筒,感受着指头因过度挤压的麻木灼热,我用力地抵抗在身后不断膨胀的孤独。与通话对方的距离远得如此踏实,电信卡代替时钟不断倒数余额,我努力在视线的背景中寻找可能的焦点,然后回到现实,学会独自慢慢地解决眼前的难题。挂上话筒,电话卡在“哔——哔——”声中吐出残存在空气中的情绪分子。全身而退的总不是我,是被插回皮夹中的电话卡,那么轻易地退回宁静的原点。而我,在借问了时空之后,也只能缓慢而孤独地,长大一些。

躺在衣柜里的电话卡上印了席德进的画作,沙洲旁绿波漫染,墨色的水鸟颔首休憩,一幅抽象的台湾景致。当初,电话卡的主人在拨通公用电话的瞬间,台湾的景色又让她的心聚焦在哪里?横跨岛屿的听声辨位,又让她借问了几个时空?想必她在握紧话筒之时,也是极力地抵抗不断从身后袭来的孤寂,排练着声线接通时,用另一种方言述说的开场白,然后听自己的眼泪随着国际电话的频率,一点一点,滴落对家的思念。

手机震动,光滑的屏幕上浮来一张照片,是一张2003年过期的台湾中华电信电话卡,压在衣柜里好久了,四方形的晶片生了时间的锈,像拨通电话时参差的杂音,往心里凿深一条和现实平行的隧道,借问过去与时空接通的某个时刻。

在手机跟踪生活的年代来临前,只要是得用上电话卡的时刻,内心总是被某种灼热的孤独感笼罩。还没有手机的时代,总必须细心地面对生活中的每个细节,用无法读取来电号码的公用电话联络,意味着平顺的日常生活突然有了出乎意料的起伏。如同电影《梦幻科技》中被刻意投射在电话线两端的人物一般,拨打电话的我伫立在岛屿某个待定的角落,被联系的人则是扎扎实实地在某个落脚处存在着,在接听电话的瞬间,他们安稳的内心想必也是延续着声线接通前一秒的容光。

不管距离多远,从电话线的此端到彼端,经历的都是一场时空的借问。即便是相熟的朋友或亲密的家人,使用公用电话联系在本质上拉开彼此之间的时空间隔,填充进陌生感,让曾经熟悉的声音像是从记忆的某个断面推陈而来,感受到声线与声线接连而又断开的片刻。在手机占领通信之后,身份即是号码,随时随地接听电话也成了新的礼数,话筒的两端不再须要听声辨位,借问时空的陌生感消失了,开场白也令人略显尴尬,而必须使用电话卡的场合也变得更有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