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时候,人在一室之中根本无法久坐,只因为整个琅勃拉邦就在外头。起身走近窗口,可以瞥见椰树,可以瞥见山的一角,那已经是对岸的远山,中间流着始发于西藏朝向暹罗湾流去的湄公河,看不见之时,它就更像一股庞大的时间暗流。琅勃拉邦只是湄公河所流经的其一之处,就在这里数百年下来陆续有人临河建房子,慢慢有了聚落,寺院一座座建起来。在这个半岛最高的普西山,人们还要给它建金塔添高,形成须弥山之上还别有一重天,一个大宇宙之中再套有无数的宇宙,一环扣着一环。

然而,就在Wat Ho Xiang,有一个小大姐带个小妹妹却不请自来,边看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那是一个特例。那大姐叉着腰不时吐一口痰,说了半晌,又站左边去再吐一口,真是一个“口吐四方”的小妹妹。画到了一半,发现地上有黑蚂蚁,我挪一挪身子,那口水大姐马上又吐一口,再用鞋底狠狠踩绝一只只蚂蚁。时而,这一对小女生还会跑到我面前,转动着裙摆,且唱且舞。画完起身,不知何时她们的手上已经拿着枯枝扫把了。那小大姐伸出一掌,我只好带笑击出一掌回应这个小护法。人走远了,耳边还有一阵阵令人忍不住要回头的沙沙响,乌云滚滚的天空下,只见两个雀跃的身影在忙着扫寺院的落叶。

奉行日行一善的古都

几乎每天5点便起身,有时听见隔壁砰一响的关门声,我知道那出了门的人是昔日的我,一个初来琅勃拉邦忙着赶去看清晨托钵的旅客。来了三次,如今我可以从容避开热闹,走一条冷清的下坡路,往湄公河去。站着独对彼岸,只见山岚缭绕,一抹抹绿中红,都是天地赋予的色调。小渡口有数舟停泊,长长的阶梯于一片绿丛之中忽断忽续,通往许多年前我曾拾级登上的Wat Chomphet。这已不是景观,而是一幅画好挂在对岸的立轴,等着我拿出笔来,慢慢临摹。

然而,老挝终究是个资源贫瘠的国度,许多物品(包括矿泉水)都入口自泰国,人们也看泰国节目,泰语与泰币皆可通用。开民宿的法国女子谈及昔日创业的艰辛时,曾说:你就只能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无法货比三家,找更好的东西,中国更是将劣质的东西丢来老挝卖。但为什么留下来,我听见了这个不惜抛下一切,独自生活于此的单身中年女子用了一个字形容琅勃拉邦:Charming。

有那么一回,就在Wat Aphay内,走来了一个手提着蓝色沐浴篮的青年僧侣。谈话中方知他就像许多身在古都的年轻人,也是个外地人,期望将来还俗可投身旅游业。坐在僧房台阶讨教佛教习俗(才知道袈裟分三色,monk与novice的分别),他始终站着带笑回答我的一个个疑问,临别还给了一个我后来没找到的面簿户头。从旅游书的角度写来的话,或可以理解成:僧侣在跟外国游客练习英语对话。可是身在那有一条小路引入胜境的寺院,我还听见他说了一句不会出现在任何对话练习的话(后来在别处还有另外一个小沙弥说过):我想画画,却画不好。

在一条冷巷,曾碰见一个戴帽而长相像华人的驼背老伯伯,磨着鞋底,徐徐拖步而行,手提着一包东西,仿佛是寺院托钵得来而转赠的糯米饭。我走入钟坤寺(Wat Choum Khong)坐定了位置要动笔,却见他也进来,消失在寺院塔群的一角,不久即闻诵经声起。待那长者出了寺院后,我便起身走去一探,只见小塔上还搁有一串茉莉花圈,一小撮的糯米。在这个几乎人人曾经出家为僧之地,不劳他人,都有能力日日为至亲诵经,多好。

在琅勃拉邦,你无法将所遇见的人当作萍水相逢,不拘老少,他们每一个仿佛都是有缘人。在寺庙的一个下午,有个白衣西洋妇人一个转身,与坐在地上的我有个目光交接。她坐了下来,开口即透露自己是佛教徒,目前住芭堤雅,自越战时期来到亚洲,住泰国40多年,写着一本名为《古老智慧圣地》的书。那是一席佛教、政治的对谈,直到她登上有司机驾驶的银色休旅车为止,我耳边除了一片炽烈的蝉声,还有她那一句说得非常合时宜的话:我们的见面,也许成千上万年前已经注定了,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有时,穿过一道矮墻,才游览一庙,另外一庙已经在目前了,却是分属不同村落在供养。这本是以各个村落组成的古都,还有人用木柴起小火炉,鸡鸣之声数起,是自然界的闹钟;坐在街角的餐馆吃饭,曾有一头公鸡昂首惶急跑进来;日落时分,小孩当街踢球。跟一个从中国来这里开精品店的辽宁姑娘谈话,她说这里只有(为吸冰毒的)宵小,没有强盗,更无伤人的劫匪。

无须怀疑,这本来就是一个会日行一善的古都。人们的一日始于布施,或蹲坐小凳子或下跪于草席上,等着一位位跣足的来僧,再眼神不交接地将一撮撮糯米放入钵中。这里所释放的是沉默含蓄的善意,不以一掷千金的方式导致场面混乱,从而暴露人性贪婪的嘴脸。

整个琅勃拉邦只有一公里长,沿着法国殖民风格建筑与寺院互相间隔的大街直走便有个临水的止境,是气势磅礴的湄公河与仿佛细流的南康河之交汇处。河中有小孩戏水,有人摇桨轻划一叶小舟,对岸林中有个飞檐的小亭子,一道微曲的竹桥可以通往,是一时之景,涨潮就会被冲塌消失。我本应趁着与此桥有缘时,付费过对岸看个究竟,却始终没去。来到了琅勃拉邦,“彼岸”与脚下之地突然变得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或有着更深的意味,仿佛死亡,仿佛来世。

不借脚踏车之力,每一天沿着半岛上的主街走,可以走上两趟,触目总会有所发现。就在Wat Mai前,头顶上有一串串的黄金雨,对面山坡上Wat Pa Huak有黑中透金的古塔,一旁的绿树冠上有一抹抹火焰色,是4月凤凰木花开了;左拐入巷子,巴辉寺(Wat Pa Phai)的入口搭有木棚,将九重葛爬藤类的属性种出来。

一个获得赐福的清晨

不,老挝人通力合建的寺,几乎每一座都是精致的艺术品,他们只是比较擅长集体创作而已。垂斜如大鹏之翼的屋顶,配上漆金图案的柱子,一根根宛如美人手臂或鱼形的屋檐托架下,每一扇门窗或作浮雕或有漆金绘上罗摩衍那的故事,有些则作高棉式的盲窗。乍看,似乎千篇一律,细看再用铅笔一座座描摹下来,相机所无法发现的差异自然会浮现。我常为此发现而私心窃喜,比如,一片金闪闪的草木图纹之中,原来躲着一只大概不会有太多人在乎的鸟,或山墙两翼有浮雕出的龙影。

不设公园或不特设公园的地方也是琅勃拉邦的特点,寺院即游乐场,有搭棚之处多半藏有长舟,雨季就放下河来个竞度。许多时候,人在寺院坐上几个小时写生,会有小孩冒现,环绕着大塔追逐,或踢起足球来。见有个人在画点东西,小孩往往站得老远,你得先主动打个招呼,腼腆的他们才会走近默默伫看。

在画Wat Nong时,走来了一个胖大的僧侣,劈头便笑问:你是马来西亚人?与这位仿佛有着神通的僧侣之一席话,如今脱离了时空,下笔记录只会处处落入俗套。他透露自己的家与这寺院为邻,生于斯,长于斯;在泰国大城留学五年,给老师天天逼着,学会了英语;人生一切短促,出家是为了寻找内心的平静;我们更谈到1887年以刘永福为首的云南黑旗军入侵,将琅勃拉邦60多座寺院烧剩30多座,他说从前的人命短,不知何故还要费时追求权力。最后,谈到了亲人的逝世,我听见了一把声音说:父母没死,他们一直在我们的血肉之中。

在琅勃拉邦,你永远不会知悉每一个打过照面的僧侣将带给你什么。坐在Wat Sibounheuang鼓楼台阶上写生,走来了两个僧侣,只好起身让道,目送他们前后登上。喃喃诵经声音一起,只见柳枝沾水,频频洒向牛皮鼓。5分钟仪式完毕,他们走了下来,我待要回归原位,却见他们已经停步在我面前。我还来不及回应,几滴圣水已经在我的身上了。那是一个获得赐福的清晨。

带着那半块胶皮擦的善意,从此每天趁早出入不同寺院,静静盘据一角,不带威胁地等人走入自己的世界。在享有国寺之称的香通寺(Wat Xieng Thong),售票的老伯伯得悉我从吉隆坡来,他便透露自己去过吉隆坡开会。有小沙弥成群待要出门,他又喊住了他们,要他们看看我正画着他们住的寺院。不久,一阵太阳雨下来,他起身挪了一张椅子,我竟然听见了一句亲善的邀请:你可以过来避雨。

41岁那年,再登海拔350公尺的老挝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便决定将相机收起来,不要在旅途中轻易亮出。取而代之,是一本写生簿、6B铅笔,铅笔削,而胶皮擦又岂能缺少呢?

难道,千里到此,我就是等着世界要给我这一句话?虽是寻常之语(在一行禅师的书中读过)而已,因为是在琅勃拉邦听闻,一切都意味深长了。然而,数步之遥就是滔滔的湄公河(时间的长河),我们的眼泪又算什么呢?还是事后,我方知那根本不是对谈,而是不期然在接受一场开示。

本文作者不久前第三度回去老挝琅勃拉邦,每天趁早出入不同寺院,盘据一角,不带威胁地等人走入自己的世界作画,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

偏偏,我正好忘了带上山来。跟民宿小伙子借问哪里有文具店,他拿出了一个标满旅客常去处的简图,圈出了两个所在。紧接的下午我便上演全城找胶皮擦记,最后空手返巢。颓然回到下榻处时,瞄到登记处正好有一块胶皮擦搁在台面上仿佛是块诱饵,说要借用一下。此时,便听见了这座古都有一把善意的声音说:我切一半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