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回巢,逆境中领导合并
而那之后,中英文编务团队在心态上形成此消彼长的态势,一边被视为“只能靠别人养活”,另一边则以“我是来救你们的”心态自居。更甚的是,最高管理层以英文报思维来管理华文报,忽略了华文报的特殊社会与人文功能,尤其是华社读者群的特殊需求,华文报与华社的联结。这个矛盾在1988年退休部长林金山出任报业控股执行主席后尤为突显。
“我觉得我是照实写,但报馆有时候认为照实写可能反而引起不愉快。” 就这样,他发现见报文章经常无缘无故被删,终至有一天收到一封通知信:“Your service is no more required. (报社不再需要你)” 他试过据理力争,得到的回复尽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莫须有之罪。
身处如此氛围,少年黄锦西立志改变社会,希望能对殖民政府管辖下的种种不公不义现象发声,于是满怀热忱地参加中学联活动。1956年中学联遭林有福政府解散,他正好高二,也参加了华中的大罢课大集中。
1980年代《海峡时报》报告:“华文报10年后就完蛋”
约好采访当天早上,84岁高龄前辈黄锦西自己开车到报业中心,脚步稳健地走进大厅。我给他买了黑咖啡,正要带着这位长辈上三楼资料室拍摄,不料咖啡杯盖没盖紧,洒了少许在电梯外的地板上。正急着找地方放下手中的杯子好腾出手清理,没想到这位长者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蹲下身子,利索地擦拭起地板来,三两下子替我收拾了“残局”。
黄锦西,三进三出新加坡华文报业,1958年加入《南洋商报》当记者,到1991年最后一次离职之前,是新加坡报业控股华文报集团总经理。1999年退休后攻读法律,至今仍是执业律师。
2003年,64岁那一年,他随一对早已当上律师的子女的后尘,正式当起了执业律师。
“当时面对太多的压力:到底这份报纸还能继续生存吗?要怎样把华文报办起来呢?是要投下更多资源丰富内容,办好一份华文报;还是只能节省开支越做越浅,它才可能继续生存?办报决策不定。我们相信应该把报纸办好;但外界都不看好。那个时候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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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他重返报界;因为经济学专业背景,此番回巢不再当记者,而是《星洲日报》业务经理。两年后短暂离职转战华联银行,终还是耐不住骨子里报人使命的召唤,1978年二度重返华文报,出任《南洋商报》董事经理。
高中毕业后,他给自己确立三大志愿:律师、医生、记者;贯穿的信念是“为人民服务”:“律师能替人打抱不平;医生能治病;记者,能揭露社会黑暗,帮助改变社会。” 而后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不允许他继续升学,他于是走上了学历门槛相对较低的记者这条路。
这第一印象已足以让我对眼前这位前辈肃然起敬。
叙述这段事业最早期的小记者生涯时,他一再重复几个关键词:热情、拼搏、动脑筋。
以英文报思维管理华文报:三毛古龙何许人也?
而政府当年的对策是:促成中英文报合并,由英文报来“养”中文报。于是,南洋星洲合并为《联合早报》才一年四个月之后,于1984年7月12日,新加坡新闻与出版有限公司、海峡时报有限公司与时报出版有限公司就又三体合并,成立了新加坡报业控股集团;换言之,就是让赚得了钱的《海峡时报》,来养一再亏损的《联合早报》。
双方思维理念分歧,导致沟通起来困难重重。磨合了三年仍不遂后,黄锦西有感于自己的专业坚持与现实境况有着本质上的落差,于1991年最后一次离开新加坡华文报业。
学生在礼堂集中两三周,“我是负责洗厕所倒粪的‘卫生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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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海峡时报》“华文报10年后大概会完蛋”的预言,终究没有一语成谶;华文报不止10年后没有完蛋,还撑过了20年、30年,甚至百年如新。
黄锦西说:“就华文报而言,我当时想着,40岁左右的一代人,10年以后不会全部死掉,这批读者还会在,再加上新读者,我们有信心华文报还会继续存在。不过据我所知,《海峡时报》做出来的报告是:10年后华文报大概就完蛋了。”
感谢前辈的坚持,才有了后来的我们。而前辈未走完的路,且让我们来延续。
时代远去,身影犹长。“报人长影” 视频系列五集节目,我们采访了三位已故老报人的后代:胡鸿展(胡浪漫之子)、曾昭文(曾心影之女)、连文思(连士升之女);以及两位报人前辈黄锦西和成汉通;倾听每一位前辈娓娓道来各自的记忆和故事,为时代事纪加注当年当下一份鲜活的温度,也拼凑出不同阶段的报业轨迹,沿着前辈的长影,延续。点击此处,了解完整系列。
1963年,24岁,他第一次被赶出了报馆。出了报界,转身进了学堂。之前就在新加坡大学半工半读攻读经济系,而今正好全心投入学习;1966年顺利考获经济系荣誉学位留任新大研究员。
翻墙也要访到卓别林
第四个关键词,却让他很享受的记者生涯提前告终:“照实写”。
而哪怕合并后市面上只剩下一份日报《联合早报》,政府还是忧心华文报能否生存。黄锦西忆述,合并后不久,时任总理李光耀约见中英文报章主管,让双方分别提呈内部调查报告,探讨一二十年后报章的走向。
这第三次回巢,却也注定了他任重道远,要在华文报由兴盛巅峰到萎缩低潮乃至整顿合并的时代命运里扛起领导重责,以华文报集团总经理身份,领导华文报全体同仁抵御时代洪流,勇敢跨越到下一个历史里程碑。
01:20 要改变社会的少年:投身学运,苦中作乐 04:56 采访线上新鲜人:翻墙也要访到卓别林 07:33 笔下的坚持:记者生涯,提前告终 11:00 逆境中领导合并:彷徨而定,砥砺前行 13:47 《海峡时报》1980年代预言:华文报10年内完蛋 14:43 中英文报合并:用英文报养华文报 16:56 为求武侠小说连载:亲访古龙陪酒共醉 18:28 报人律师,初衷依旧;笑看人生,精彩如一
他从学生时代就过得很“精彩”。1952年至1954年初中三年,在公教中学打下扎实的英文基础,却因为对天主教提出质疑而被迫退学。高中三年进入华侨中学豁然开朗:“华中氛围非常活泼,到操场去,同学们不是在唱歌就是在搞各种活动。成天跟一群活泼的年轻人在一起,自己也觉得信心满满,生活充满意义。”
以记者起步,在本地华文报业岗位三进三出坚持了20年;人生下半场潇洒转身,又当了20年律师。高中毕业19岁“为民发声、改变社会”的梦想,有始有终地贯彻。
这两份报告都交到政府手上,据黄锦西事后了解,英文报的调查结果,政府信了。“但政府还是认为我们的社会是需要华文报的,如果10年后华文报没了,该怎么办?他们就未雨绸缪,开始在想怎么样帮助华文报生存。”
“报社不再需要你。”
华校没了。仅剩的“华文课”,又将中学生华文认知框定在课程里的1400个词汇。华文报活该没人看,谁让你用词超出这1400字?
“我们在礼堂集中抗议,因为人数很多,怎么分工都安排好的,我是管卫生的,‘卫生部长’;负责洗厕所甚至倒粪!” 当年的年少热血如今回味无穷。甚至连警方后来闯入,用催泪弹驱散学生,遭逮捕而后获释,他描述起来历历在目,嘴角不时泛起自豪的笑意。
那之后,他转投香港星岛有限公司担任策划部集团总经理,同时以半工半读性质开始念起了法律。1999年他从《星岛》退休,留在香港城市大学攻读法学硕士。
1983年《南洋》《星洲》合并,《联合早报》创刊,看似值得庆贺的报业大事,实则是语言环境骤变、华文报生存空间急速萎缩,迫不得已的大势所趋。
1958年,才19岁,他就加入《南洋商报》当起了记者。初出道的那几年,也许是他当记者最愉快的一段日子。他分享着当年二十岁出头,怎么学着前辈跟黑车司机打交道套消息;怎么在处理意外新闻时像警察查案一样抽丝剥茧,怎么翻墙闯入酒店花园争取到国际巨星卓别林的几句话,又怎么在采访专业新闻时发现自己知识不够而下定决心半工半读念大学。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斗争最激烈的年代,许多课题都难以避免地与政治纠缠不清;南洋大学与陈六使尤其是极其敏感的“红线”。背负“原罪”的华文报战战兢兢,年轻记者对报道事实真相的使命感突然在现实情境下碰了壁。
谈起这部分回忆,是黄锦西在访谈中第二次流露些许激动情绪。他忆述起当年管理层怎么为了节省开支要求华文报精简人手一人身兼多职,甚至主张新闻作业协同效益,只由英文报记者前线采访,华文报靠后端翻译即可。书展文艺营等文化活动被视为耗费人力和资源的“毫无意义的活动”,质疑为何大篇幅介绍三毛而不是莎士比亚,为何华文报负责人需要花钱花时间飞到港台向著名作家求稿。
听前辈说着当年的艰难、挣扎、无奈,隔了40年的我们,竟也如此真切地感同身受。
正式开机采访后,他的人生故事一个接一个娓娓道出,始终温文尔雅,时而淡笑时而眉头微蹙,没有七情上面慷慨激昂,却已然叫摄制组乃至资料室里所有正在工作的同事全听得入神;仿佛随着前辈的人生经历走一回时光隧道,见证华社与华文报征程,历经我们没机会经历的喜怒哀乐,艰辛与执着。
“八零年代初,是华文报最艰难的时候。 新加坡华校改组,几乎全变成英校,政府只保留几所‘特选中学’,其他中学华文变得非常少。对华文报的发展,伤害很大。当时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