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接近午餐时间,他先让女佣端上咖啡,再问《联合早报》记者要不要吃饭。说自己有时没吃午餐,或是到下午4时多才吃第一顿。肚皮的耐力,或许是从20多岁起就已训练了。
从20人部队到最后孤军作战
日本在1931年开始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1937年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引发海外华侨强烈的救济中华祖国的爱国之心。
一次华人警察被日本特务射杀,倒在“华侨协会”门口,他和几个共产党“卧底”被逮捕。眼见身份暴露,他转入地下活动,负责募集军粮和招募青年入伍。期间被日军追杀,没有武力对抗,逃到河边被冲走,所幸被队友救回。问他:“你不怕吗?”
一天,三人分头找食物时,突然枪声响起,最后只剩苟仔出现。当时,周尚文患上耳水不平衡,经常晕眩,一病就无法站立,大半年由苟仔照料。
周尚文2013年离开马来西亚柔佛州居銮,搬到新加坡与大儿子同住。几年前动了心脏手术,他说,自己现在是数着日子过,身体一个月不如一个月。
除了军械,募捐的粮食不足时,只能用强硬手段获取,像截停载货货车。周尚文身边不乏一些党员,借着权位作威作福,在党内乱搞男女关系,与地方官员勾结,要不就没收人民的身份证或随意砍居民的橡胶园泄愤。
1942年3月,周尚文和家人偷偷回到丰盛港,村庄满目疮痍。原来,英军当时赶走丰盛港居民,焚烧所有民宅,实施焦土政策。而因为多次目睹日军暴行,包括自己的祖父和亲人遭虐行,周尚文抗日之情激昂,同年底正式成为马共党员,第一项任务就是到日伪组织“华侨协会”担任卧底,收集日军情报。
“而且森林不是马共专有的,谁都可以进去,敌人也可以进去。谁的力量比较强大,森林就对你有利。敌人是强大的,我们是弱小的。”
在1949年底,马共成员在彭亨南部成立220人的第二十六独立中队,由马共第三军区司令部领导,直接隶属中央,是马共最强悍的一个部队。中队有六名指挥员,周尚文是其中一人。部队的八成装备是自动步枪或半自动枪,队员多数在抗日时期打过实弹交战。
打游击战的要务之一是夺取武器。我们是民兵,没有任何装备,只能拿别人的枪械,抢居民的食物。
“哈!我们很年轻,不懂得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要死就死,死要死得光荣,就像中国红军一样。但心理不怕吗?是假的!我们靠着意志支撑,精神上一直让自己亢奋!”
走出森林,周尚文不再和其他幸存的队友联系。“大家都变了,思想变了,人也变质。”苟仔也失联。周尚文的斗争经历,妻小都不晓得,直到大儿子念大学时碰巧在一本书上看到父亲年轻被“劝降”的宣传照片,才得知他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一次,原住民被六米长的大蟒蛇紧缠,周尚文的部下一刀砍蛇,救了原住民,蛇肉烘干后,又有几天的肉可吃。
“飞机广播时说,周尚文啊,你的某某同志昨天已经被打死了,你继续斗争是没有前途的。走出森林吧,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就是利用这种心理战术来动摇我们。”
五点多天亮,我们听到汽艇的摩哆声,肯定是敌军。两个歼兵出去瞭望不到20分钟,回来报说敌军已近。大家马上散开,准备开火。我们居高临下,四处茅草丛生,当敌军离自己不到100米时,我们开火。敌军不知道攻击从哪个方向来,坚持五分钟就撤退。交战时,一个分队长受伤,第四分队长因私怨,诬赖是我开枪打伤,借口把我和伤者留下。
期间,联邦军的飞机不时在森林上空盘旋,用华语广播招安信息和马来亚将成立自治政府的新闻,还通过原住民,把已投降队员的短信送来,劝周尚文放弃斗争。
从拘留所出来后,周尚文急需工作养活自己。经前党员介绍,到彭亨小镇而连突(Jerantut)的伐木场帮忙,不领薪但有几十元补贴。
然后我们什么也没吃,马不停蹄继续走,又遇到大河。河很阔,之前一直下大雨,河水大涨又急。我们绕道到旁边的支流,还是一样,只好砍树当桥。不过河太宽,树不够长。两个最勇敢的队员游去对面,再砍下树,两棵树碰在一起,我们开始渡河。
这时敌军追到,猛向我们开火,我们一边还击,一边爬树渡河。全队总算到达对岸,不过两个队员中枪掉进河里,找不回来了。
1941年12月8日,日军在北马登陆,15岁的他三天后被母亲从新加坡召回丰盛港。不料,当晚卡车声不断;次日清晨6时,大批英澳军荷枪实弹挨家敲门,强令所有人上卡车离开,搬到峇株巴辖附近的铁山。他因略懂英文,被澳军派到农村传达搬迁命令。
一次我们得到情报,包围小市镇瓜拉古拉的火车站,想抢到站火车的军火。谁知道军火不多,而且还惊动警察,大家开枪对射,一人不幸身亡。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把尸体运回,只能就地埋葬,鞠躬一下,再回到森林深处。人命在战争时,更加脆弱。
马来西亚森林很茂密,打游击战,只要蹲下身就难被发现,而且我们先开火,敌军不知虚实、不懂我们人有多少、又躲在哪个方向,决定放弃搜索撤退。我的第一战,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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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是这些人生经历非常刻骨,他叙述时条理分明,记忆清晰。四年前,周尚文经不住大儿子游说,出版自传《我的人生,生逢在世事纷争的年代》,后来也出了英译版“From Insurgent to Citizen”。
不料,部队的脚印被敌军发现,敌军预先把财盛的十多家居民赶光,然后埋伏。部队当晚抵达财盛已经入夜,大家在荒废的树胶林过夜,准备隔天拿了枪械北上。
这些行径,周尚文很不苟同,但绝对服从命令是马共纪律,他只能默不作声,“党领袖只要怀疑某人与他不和,可以用很多理由来指责你,把你杀掉”。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尽自己作为独子照顾母亲的责任。
耳濡目染下,周尚文小学还没毕业就学着大人,卖纸花筹款,积极参加街头的话剧表演,四处宣传对祖国的支援。后来他加入新加坡左派文艺团,接触到共产党思想。万里长征、毛泽东红军等,成了他的精神粮食。
周尚文说,马共没有军火,抗日时把英军丢掉的武器拿起来用,边打战边学习。对抗帝国主义时,就用日军留下的子弹和枪械,或是抢夺联邦军的武器。日军留下的子弹,能用的往往只有三成。
蛋白质在森林里可遇不可求,周尚文等虽然有枪,但不敢贸然射杀野兽,一来子弹珍贵,二来担心行踪被发现。只有滂沱大雨才敢开枪。一次,射中了老虎,饱餐虎肉。
马来西亚森林从柔佛北部开始,山脊间的竹林形成一条竹路,延绵千里到泰国、云南。五月新生竹笋初长,成了主粮。新笋带微毒,得煮熟泡水过夜,次日再煮才能吃。竹笋难消化且无营养,但为果腹一人能吃上两三公斤。此外,野菜、云耳等也能充饥。
14年的枪火生涯,周尚文不曾挨过一颗子弹,非常幸运。他坦言,战争非常残酷,生命如草芥,只有杀错,没有放过。就像在森林里的最后一年,苟仔随时可拿自己的人头向英军领赏。
“叛变是很难受的,但这是一场革命的武装斗争,叛变必然会有。我们相信党一定能有办法解决,只要帝国主义被击退,我们最后可能会胜利。这就是支持我们斗争多年的信念,看起来不切实际、很虚的想法。”
从士乃开始,过森林渡河渡水,枪林炮雨下,辗转半年才抵达目的地彭亨北部的金马扬。一里的路,走大半天,在森林里,我们是小蚂蚁。半年里,进进退退,被敌军包围时还会困守一个地点一两个月。
1955年决定走出森林 遗憾未尽责照顾母亲
没有军火医药和后勤照应,没有地方安置伤兵,加上不停行军疲惫不堪,甚至连传达命令等通讯都靠两条腿,两百多人部队,最后死的死,伤的伤。
周尚文1926年在柔佛州丰盛港出世,八岁到新加坡,父亲安排他上午到奎因街一所英校念英文,下午则到二马路的植群小学念中文。1939年小学刚毕业,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的学习受影响而中断。
与死神擦身而过
自此,他的生活围绕在抗日和打倒法西斯帝国主义。
周尚文想宁静度日,但事与愿违,警察总部多次派人劝他为国服务,还走访林谋炎,让林谋炎左右为难。为不让林谋炎为难,1961年他离开彭亨,到吉隆坡警察总部政治部上班。
1948年6月英国殖民政府宣布在马来亚实施紧急法令后,马共就把它的武装斗争组织从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改称为马来亚民族解放军,跟英军、雇佣兵等组成的共和联邦军发生多次驳火,进行了为期12年的游击战。马来亚紧急状态在1960年解除。
平静的人生下半场
就如民间武装力量,周尚文等马共成员当时接受没有正规军事训练,所有枪械是抢夺或被丢弃的,子弹有七成不能使用。七年多的游击战,他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以下是周尚文的描述:
实施紧急法令后,英军采用饿毙政策对付马共斗争,把城镇外的华人居民迁入保安森严的新村,马共又得不到马来人和土族的支持,打断马共的粮食来源和金钱接济。不得已,马共决定走入彭亨北部森林,那里森林最大、交通最差,适合作为武装斗争的临时根据地。
抗日前,马共活动主要以华人为主。日本投降后形势变化,必须组织马来人和印度人,马共高层看重他会说英语和马来语,派他联系异族同胞,打通工会,团结统一战线。
周尚文说,在森林里行军,一两天没吃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后期屡屡战败,饥饿天数更长,大家体格变形,四肢缩小,腹部下垂。
革命靠的是意志,信念一弱,就可能出卖队友。英军为歼灭马共,打赏招出其他成员的马共降兵,并且按党员人头和阶级给以金钱奖赏。
加入马共后首个任务 当卧底收集日军情报
几天后,第六分队抵达,我遇到他的队长,他托我带领这60多人分队北上。一路上,我们多次遭遇敌军袭击,牺牲了几名队员。
马共中央的命令一直没有传达下来,他们只能在森林里苟活等消息,同时躲避联邦军。1954年底,周尚文带领的部队,从将近20人,仅存苟仔和崔贤二人,与外头也失联。
森林求存野菜充饥 两年多没吃到米饭
有一天我们在海南港丛林里面跟马来亚人民抗日军(马共)第五分队开会时,共和联邦军巡逻靠近,大家马上分散开来,准备作战。这是我第一场真枪实战。
对不谙水性的他来说,十年捕鱼生涯,让“无尽的天空和大海,平复我的创伤”。
我与当时一个熟悉这里地形的老战士商量,决定突围。好不容易找来两艘小舢板,从晚上六点多起开始渡水。来回一次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百多个人,要到次日早上七点多才可能渡完。
“我不相信神,但不否定神,我认为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有的人加入第一天就中弹身亡。从抗日时开始,我就发现那些行为忽然变得古怪、一反常态的人,之后都活不久。这很难用科学来解释。”
之后七个月,中队与共和联邦军发生无数小规模交战。最初抢获不少子弹枪械,但渐渐的,这场在周尚文看来是错误的武装斗争,陷入无可逆转的劣势。“把最强的部队送去进行正面交战,消耗自己的力量,又急着占领一个地点作为根据地,不符合长期游击战术。
三年后,他被调往砂拉越,负责思想改造参与砂拉越共产党武装斗争被扣留的人,一做就17年,三个子女陆续长大,间中也协助当地警察调查谋杀案。1983年,他退休回到丰盛港,与人合伙经营奎笼捕鱼。1993年,因柔佛州苏丹在附近建海上别墅,奎笼被迫拆除。
1951年底,马共中央向周尚文一众下达《十月决议》,承认武装斗争进入艰苦阶段。1952年中,马共总书记陈平等意识到马来亚森林里不再安全,带领几个核心成员北上泰南。周尚文当时接到指令,到霹雳彭亨交接处的森林设立联络站,等候中央命令。
1952年陈平等人逃亡泰北就没有再回来,让留在马来亚的七八千队员自生自灭,到最后全军覆没,这最叫周尚文愤恨。“当某处太危险,最高领导人是可以离开到较稳定的地方进行指挥,但不是脱离这场战争。共产党员应该站在最前线,不应该怕死,要敢于牺牲。”
98岁的周尚文一手拄着拐杖,从屋里慢慢走出,谁也想不到他曾是马来亚共产党抗日和抗英帝国主义成员,从15岁起就拿起真枪实弹作战,经历七年的游击战,看着身边部队成员被击毙,在马来半岛稠密的森林里餐风宿露,差点为了充饥被毒死。
“这些故事,现在听起来很有趣,但实际的苦,只有经历过才知道。那两年多,我一口米都没吃过。你们不懂得人可以怎样饿到死。有两个人饿到想吃树心,用小小锯子锯到一半,一人太饿倒下死了。”
马共准备武装斗争的时候,我被调回去柔佛,最初我在士乃做区委会书记,地方很大很阔,我在很短时间把那里的武装部队组织起来。
周尚文回归平凡已是30岁,宝贵青春岁月耗在惨败告终的抗争中。
病愈后,周尚文因为不愿参加反共宣传,被关在吉隆坡扣留所独立间,一直到1957年初马来西亚独立才重获自由。
从广阔的森林走进狭小的牢房,他后悔走出森林吗?
恶劣的森林环境随时夺命。体弱的,一场大雨感冒很快就病死;渡过死尸腐臭的沼泽,次日双脚浮肿无法行走;原住民迁走后的森林边缘,蠓虫肆虐,被叮咬后奇痒无比,甚至发烧而亡。
“我走出森林是为了生存,觉得武装斗争没有前途,心灰意冷。可是我对英国人的不满立场还是坚定不易,他们可以打死我或送我到中国,都可以。在拘留所也可以,我无所谓,就是不要帮他们做事。”
74岁时,他随在培智中学结缘的女伴到居銮定居。女伴过世后,他访问安老院,参加社团,日子再次回归平静。2011年因心脏阻塞动手术,脚步才真的放缓,两年后搬到新加坡,与当医生的大儿子同住。
回看这98年,精彩吗?他笑说:“我过得很不容易啊!我敢做的,别人不一定敢做。这样的人生应该有意义吧!”
1992年,66岁的周尚文没有退休,而是承接丰盛港培智中学食堂生意。后来因学生人数渐少,多数自携午餐,他在1996年结束营业合约。期间,他参与多个地方同乡会活动,未曾闲过。
我是最后一队渡河的,早上八点开始,不料敌军飞机这时出现。湖面就好像中国小说那样有很多芦苇,芦苇四尺高,我们躲在芦苇丛中慢慢渡过,到对岸差不多三个小时。
抵达马来亚最大的南部淡水湖百乐湖,遇到第四部队,不料却发现敌军早已埋伏,正从四方八面逼近。前面是大湖,后有追兵,原本答应让我们用舢板的土人,听到敌军来,老早走掉了。怎么办?
“当时的华文小学是私立的,教师从中国请来,都很爱国。丰盛港的中华商会有一批非常爱国的华侨,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也常提到日本在中国的残暴行径。”
“如果命运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没有悔恨,我这一生经历的许多事情,别人不一定敢做,我都做到了,而且我对得起所有人,我没出卖任何人。”
1953年初,他进入指定森林候命。共和联邦军早有部署,打赏森林原住民打探成员踪迹,成员到原住民放弃的木薯芭地找杂粮充饥时,往往成了联邦军的枪靶。
苟仔多次问说是否要坚持斗争,说想回家看母亲。周尚文也动摇了,本想让苟仔离开后自尽,但苟仔始终留下。在1955年5月,周尚文决定走出森林,到医院接受治疗。
后来认识了从新加坡来的木材商林谋炎(抗日烈士林谋盛的弟弟),受赏识而被聘为伐木场总管。1959年,他和交往一年的女友结婚,妻子留在吉隆坡工作。
另一场战斗,是在1949年从士乃随第五分队北上彭亨发生的。启程前,分队先派人到一个埋藏了马共军火的小镇财盛,从地窖取出枪械,等待部队去搬运。马共常把军火埋在坟山、山芭边缘等。
蛇也是蛋白质来源。一次,他和队员宰了一条头尾鲜红的中型蛇,剥皮去内脏煮熟,倒掉第一遍水再煮。大家吃下,晕睡了两天,还好活着。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侵略中国时的杀掠,英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的压榨,激起南洋华侨救济祖国的热情,吸引热血青年加入抗日和反殖民行列,周尚文是其中之一。当年参加马共武装斗争,走入森林,他两年多不曾吃过一口饭,多次在死亡边缘游走。而今步入耄耋之年回首当年,他后悔吗?遗憾吗?这期《早人物》讲述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