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阳忧虑说，中美若停留在互加关税、相互制裁，就是只有硬扛和对干的“不流也不和”。“智慧的领导人应该考虑到下边三步怎么走，我提出方案过后，该怎样让双方都有下台阶。”
哲学系务实也务虚出路广
放在现实处境来看，大国之间的贸易战和科技战，若一味强调各自认为的公平正义，却不以和谐相处为最终目标，很可能两败俱伤。如果能反思“和而不同”与“和而不流”的智慧，在尊重差异和坚持原则的同时寻求和谐相处，才能找出双赢共生之道。
新加坡是高度务实、讲求高效的社会，注重实践成果，但也不忽略“务虚”的长远规划和战略思考。哲学系在本地虽然相对冷门，但训练出独立思考和分析能力，再与其他专业结合后，往往为学生开拓出广阔的职业发展空间。
李晨阳指出，AI越是便利，就更加凸显独立思考的重要性。“当AI不断向你灌输知识，你如果没有好的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就很容易会被机器所左右。说不好听的，就是让人工智能把人变成奴隶。人不能把思考能力交给AI，必须比AI更胜一筹，才不会被机器所奴役。”
李晨阳在2018年卸下系主任职务，过后先后担任人文学院副院长和人文、艺术与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他去年12月31日荣休后回美国定居，目前还在指导南大博士生，继续研究和写作。
他认为，在当代谈儒家，必须进行选择性的继承，在现代处境中实践，也要进行批判性的反思，不能食古不化。
两人育有一对儿女，都在美国出生和就业。34岁女儿李晓菲是再生能源公司资深经理，28岁儿子李涵森是电信公司资深工程师。
应平衡“不同”和“不流” 达到尊重彼此又守住原则
我国有条件培养思想领袖
夫妻俩同为名师 为狮城作育英才
南大哲学系副教授宋晓竹（40岁）受询时指出，南大哲学系每年平均能招收到40名新生，其中一大因素是很注重推广普及工作，包括定期到中学和理工学院进行哲学讲座、在大学举办哲学周。她说，从第一年正式招生开始，所有报读哲学系的学生都会先接受教师们面试。经常也有学生申请转系念哲学，可是因为学额已满而无法接收。
如今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网搜知识越来越方便，对AI提问后往往就能获得详尽答案和建议，许多人因此干脆“外包”思考给AI代劳。
虽然新加坡历史短浅，但李晨阳认为，新加坡在培养思想领袖方面，其实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身处世界各大古文明的交汇点，中华文化、印度文化和东南亚文化在新加坡长期共存。如果有更多跨文化族群的交流、切磋甚至碰撞，可能为新加坡不同文化传统和自身发展输入更多活力，对新加坡创造独特的文化是有优势的。”
他说，中美虽不和，但也不想开战，“这让人心里有点安慰”。
目前在南大哲学系指导博士生的宋晓竹副教授透露，她曾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求学时选修沈清松的课，深受启发而决定研究哲学。她也在李晨阳领导下获得终身教职。
他评价，在英语世界做中国哲学，新加坡学者相比台海两岸“做得都至少不差，有些方面可能比他们做得更好”。他期许未来他们能对参与世界哲学界的新理论探讨或思想建构“做出远超新加坡人口和地域分量的贡献”。
“更多的学生融入新加坡社会，在政府部门、企业部门乃至宣传文化领域崭露头角。尽管现在还没挑大梁成为领军人物，但都把所学的批判思维和逻辑思维能力，融入到工作和生活之中。这好比是将哲学思考的精神遍地撒种，他们的影响力悄然渗透到各行各业，有助于社会整体思考能力的提升。”
另一方面，专制国家若能反思“和而不同”的精神，从而尊重多元想法和个人价值，才有机会促使社会走向开放和实现民主。
宋晓竹说，李晨阳和沈清松“这一代数得出来的几位学者”，是在英语世界研究儒家的先锋，他们帮助后辈拓宽了中国哲学的国际平台，“我很感激他们这一代”。
李晨阳与台湾哲学家沈清松都是将中国哲学推广到国际英语世界的重要推手。两人曾共同主持国际中国哲学会会务长达10年。除了擅长通过英文和现代哲学语境探讨儒家和道家哲学，在国际学术界树立了卓越声望外，两人也用心为年轻学者创造良好的职业发展环境，体现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精神。沈清松已于2018年病逝。
马凯硕是新加坡大学（国立大学的前身）的哲学系毕业生。
与师生关系融洽的李晨阳欣慰地说，这些年来，哲学系学生的出路都很不错，有人获得公共服务奖学金到牛津大学深造（2019年毕业生Zulhaqem），也有不少人到海外一流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李晨阳与肖红当年同一年考进北京大学，过后同到美国康涅狄格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两人1984年结婚，婚后又结伴到不同大学教哲学和社会学。
这是个冲突和压制的时代。多处上演残酷的战争，中美两大国爆发贸易战和科技战，冲突对抗停不下来。
作为世界最佳年轻大学，南洋理工大学15年前筹办哲学系，加强了深度人文思考，创系主任、终身荣誉教授李晨阳长期在英语世界探讨儒家思想的现代意义。他受访时强调，面对人工智能（AI）迅猛发展，必须坚持独立思考；在当今各类冲突中，应探寻“和”的智慧。他还期许哲学教育在新加坡遍地撒种，鼓励人人在生活中认真思考。
他点评，新加坡对内尊重多元族群、对外坚持原则且不在大国间选边站队，在和而不同与和而不流的实践上值得参考。他也认为新加坡还能做得更好，关键是要设法提升母语文水平，并促进多元文化对话。
谈到沈清松的名言“哲学不入社会则空，社会不知哲学则盲”，李晨阳期许新加坡的哲学工作者，在站稳学术脚步后，还能多进入社会与公共领域，针对重大课题提供深入思考。
他说，新加坡的另一个优势是，相比身在中国、印度、马来西亚或印度尼西亚，新加坡人可以保持距离和灵活看文化课题，“相对来说比较没有包袱，这个视角是很有价值的”。
当AI越来越高效提供信息和知识，教育和学习的方式势必改变，该如何通过思考来驾驭AI，而不被它所左右？当今世界充满了误解、冲突和战争，最迫切需要怎样的哲学理念和智慧？
延伸阅读
回到开篇的第一个问题，新加坡虽然小，但已出现多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思想领袖，包括建国总理李光耀、总统尚达曼和前外交官马凯硕。未来能否培养出更多思想家？
现年65岁的肖红是社会学专家，曾担任美国中央华盛顿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研究专长包括文化价值观和家庭。
到底什么是哲学？李晨阳说：“许多人以为哲学是很高深和抽象的学问，其实不尽然如此，哲学是人们对人生和世间事物进行基础性的思考，包括在日常生活中，探讨对家庭、朋友和社会的义务。当家庭和社会有冲突时应该怎么办？有什么理由这么办或那么办？”
李晨阳的妻子肖红教授是社会学名师，夫唱妇随41年，为狮城作育英才传佳话。
人比AI更胜一筹的能力，包括能精确提问、比较资料和判断真伪。此外，AI解决不了许多科技发展带来的新问题，包括医疗科技突飞猛进后，垂危病人可以在支持系统上延续生命很久。“在这种情况下，生命无限延长是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什么情况下要采取不同的措施？这都需要通过哲学伦理的讨论来解决。”
她透露，李晨阳管理哲学系时决策果断，“像一棵大树”为年轻学者扛下许多行政工作，让大家得以专心做研究和教学。
“和而不同强调不同族群和信仰可以和平共处、和谐共生和共赢。和而不流则强调不能总求相安无事，有时候为了维护原则必须坚定，受到攻击必须自卫，但必须在斗争中保持最终和谐的目标。”
哲学并不高深和抽象
新加坡国立大学哲学系有约70年历史。据早报向国大学院副院长、哲学系副教授黎辉杰（52岁）了解，国大哲学系近来每年都有约20名新生主修哲学，另有约30人副修哲学，当中不少人主修科学。此外，开放给全校学生选修的哲学概论“人生、宇宙与一切”非常热门，每年吸引超过800人选修，相当于每年让超过一成新生接触哲学，散播独立思考的种子。
他指出，“和”的哲学有两个核心概念：“和而不同”与“和而不流”（分别出自《论语》和《中庸》）。同样是以和为目标，但和而不同是强调尊重彼此的差异，和而不流则强调坚持原则，不顺水漂流，也不在外力和利益下低头。
被喻为一棵大树 让年轻学者专心治学
对这些提问，68岁的李晨阳教授都有独到的见解。
新加坡这个小岛国，能否培养出更多影响世界的思想家？在这个强调务实和高效的社会中，是否也需要务虚和沉潜的哲学反思？
李晨阳曾获教育部颁发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研究经费，钻研“和”的哲学。在他看来，“和”超越儒家和大中华主义，而是深植在不同文化传统里的普世哲学。过去三年内，他在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和谐的美德》和《重塑儒学》两本英文书，进行跨文化对话，前者邀请各文化与宗教学者探讨“和”，后者是以现代语言探讨“和”。
先介绍李晨阳和南大哲学创系背景。李晨阳是儒学与比较哲学的国际权威学者，他的英文书和文章被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多伦多大学等一流大学选为教材。
2010年，李晨阳受邀到南大筹办哲学系。他当下很惊讶，第一个反应是“这么好的大学，怎么会没有哲学系”？加上他也有兴趣回亚洲教书，认真考虑后就到新加坡了。
他说，哲学并非积累知识的专业，更重视训练周全的思考能力，要对任何事物进行反思，形成建立在事实和信息基础上的结论和判断。
他当过国际中国哲学学会会长，也是文化大革命后，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的第一批哲学系学生。他在北大教过哲学，到美国康涅狄格大学考获博士学位后，先后在蒙莫斯大学、中央华盛顿大学担任哲学系主任。
他形容，当时系上只有他一个人，可说是“光杆司令”。在时任南大人文、艺术与社会科学院院长陈金梁教授鼎力支持下，李晨阳用三年时光组建哲学系教师团队，2014年正式招生。“原计划招35人。因为生源好，实际招生42人。至今为止，已经培养了450名本科生。”
李晨阳认为，当代西方哲学的最大盲点，就是只强调正义和对错，却缺乏“和”的哲学理念。“和”不是追求一致的一团和气，也不是以和谐为名义来压制矛盾，而是通过互相尊重、包容差异、彼此适应和自我调节，来追求和谐共处的目标。而许多东方社会的问题，则是以和谐为名义，强调一致性和对政府的服从。
不过，种种迹象显示，美国将持续加强对中国的科技围堵和贸易施压。因此，在谋和的同时，许多国家正务实应对风险，加快自主创新和优化供应链布局。
由于南大以理工科为主，南大哲学也深耕科技伦理哲学，团队中来自剑桥大学的医疗哲学家Jacob Stegenga教授，以及来自日本的科技哲学家Teru Miyake副教授，都具有国际知名度和影响力。
2010年李晨阳受邀来南大创系，肖红也申请社会学教职获聘。她过后在南大创设应用老龄学硕土课程，为岛国应对超老龄社会储备人才。2018年，肖红为照顾母亲而回故乡的西安大学当客座教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差别是有没有认真思考、经得起推敲的哲学观点。在新加坡的多元社会中，更需要人们有成熟的独立思考。”
黎辉杰透露，哲学系历届学生进入各行各业，都有很好的发展。他的学生包括执导过得奖电影《幻土》的本地导演杨修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