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发现“哆啦A梦”牌雪糕,蓝色包装盒里有三种口味。端详了半天,拿起又放下。想起中医师说,体寒气虚,少吃冰凉食品。当下,喉咙又干痒难耐,捂住嘴,设法不咳嗽,提起沉甸甸的购物篮,走向付款处。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只能面对,别无选择。

遇见小叮当的那天,我刚好穿了靛蓝色的上衣,跟大伙的衣服色调相近,是巧合,又像是约定的。不曾跟“哆啦A梦”如此接近,是我回到过去,还是大伙穿越时空,飘游到21世纪的沙威新村?啊,像个梦,不是醒来会伤感的噩梦,是好梦;令人心情愉悦的哆啦美梦!

那些年翻看《小叮当》觉得里面的公仔画得生动,大眼睛眉飞色舞,张大嘴笑容灿烂,小朋友身材有高矮肥瘦,性格也各不相同。故事情节更是新鲜有趣,让人看得津津有味。当时不懂得这些科幻喜剧漫画富有创意,寄寓着深刻的人生哲理,既启发儿童的想象力又灌输正确的价值观。这领悟也来得太迟。

遇见小叮当在正午炎热的柔佛古来加拉巴沙威新村(Kelapa Sawit, Kulai)后巷。他站在大雄、静香、胖仔技安和调皮小夫的前面,张着宽大的嘴,笑容满面,举起右手臂,洁白滚圆的掌心向着路人,兴致昂扬地跟我们打招呼。小叮当天性友善,儿童读者见到他无不感到亲切。这是1970年代创造他的日本漫画家藤子·F·不二雄(原名藤本弘,1933-1996)的创作初衷,给予小学生阅读的愉悦。“小叮当”最早在《小学1-4年生》漫画杂志中连载,大受日本孩子们的欢迎。即使我们接触他时已不是小朋友了,大人也一样喜爱他。

不过,《小叮当》在我的成长岁月里是有意义的。尤其对期盼走出狭小生活空间的孩子,也只有借《小叮当》的超人想象力来满足心底萌起的纯真欲望与浪漫遐思。这是大人难以发现,干预不了的私密空间。好比小叮当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颗小药丸给泡在小浴缸里的大雄吞下,立即他就置身于辽阔蔚蓝的海中,不用母亲允许就可以到远方的海滨游泳,多自由,逍遥啊!然而快活过后,大雄觉知要游上岸很难。他拼命使劲地游,画面上见他张大嘴,吐着舌,眼珠突出,头冒金星,七手八脚不停划动,却仍在海中央,遂大喊:“小叮当,救命啊!”哈哈哈,我们都明了欲望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

后记:

“小叮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阿姨很贪心!吃喝采购加美发保健想一天搞定?嘿嘿,小叮当,你口袋里有什么法宝能满足阿姨这俗不可耐的梦想?”想起来了,大雄因新年三天假期快结束而闷闷不乐,他希望三天能变长,时间过得慢一点。小叮当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三倍时间贴纸”,贴在大雄手臂上,那就能以三倍快的时间做事。换言之,一天的时间就会变三天的长度。那么阿姨就可以一天当三天来用,跨越长堤达成所有的“梦想”,然后在小镇巷弄里晃晃悠悠,一幅一幅壁画慢慢欣赏拍照。想来真完美!唯一害怕的是塞在长堤车龙里,看着天色渐渐变暗,岛国高楼上的灯火近在咫尺,可通不过,就是通不过。此时,你是要时间变快,还是慢呢?那在车顶上安装“竹蜻蜓”,徐徐上升,从长长的车龙头上飞跃过去,没有郁闷,没有焦躁,心情愉悦,轻轻松松回到岛国东部的家,卸下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满足矣!

就这样吧,小叮当,我们当下相遇,也当下分别,人生大梦就此终结。

现在的我,离过去的梦想越来越远,未来也没什么好期待的,当下的日子亦过得不好也不坏。当然,梦想嘛,还是有的。比如驱车到居銮吃一碗东甲牛肉濑粉,喝一杯火车站咖啡,再加一碗小青蛙八宝冰;到新山霸级超市买日用品,那里的洗衣液地板清洁剂、牙膏牙刷,还有包装三合一白咖啡和奶茶都比岛国便宜;到古来吃传统点心正宗肉骨茶,买刚出炉香喷喷的豆沙饼或者阿嫂手工制作的菜粄,全都是原汁原味的平民美食;回程再绕到新山夜市吃蚝煎炒粿条沙爹烧烤鱼配一瓶Carlsberg啤酒。如果还能去发廊洗头吹发,再做脚底按摩就完美了。可惜,一日来去匆匆,时间就是不够用。

只好听从G字号药妆店中年女售货员的建议;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给她的推销能力肯定。于是,试着每日服食定量的DHA(Docosahexaenoic acid,二十二碳六烯酸)加EPA(eicosapentaenoic acid,二十碳五烯酸)胶囊,医药研究显示它们对脑和眼组织有强化功能。有年纪的人的大脑和眼球功能都在退化需要这类补给品。换句话说,不补就会江河日下,衰败得更快。想起女售货员充满忧患意识的眼神,姑且信之。但深知个人体质先天不足,这个年岁躯体内外必然在崩坏,怎样调理进补,都是亡羊补牢。然而,总得尽人力,听天命,过得下去就可以,不强求善美。

我没那么贪心。我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小书房,可以不受干扰的温习功课,享受读书写字的乐趣。后来买了房子装修了书房,阅读和写作却不见得有多大的成效。渐渐也就明白,心房不宁静,再宽敞舒适的书房也徒然。人会受环境影响,心也会随年纪变动。发现人越老,越不专心阅读与书写,年轻时啃书苦读和奋笔疾书的毅力到哪里去了?更糟的是,看书和看电视节目时,不知不觉就打起瞌睡。不是内容不精彩,是眼皮很沉重,实在撑不住。然而阖上书,关掉电视躺在床上竟然失眠。有什么药或法宝能治疗这种毛病,让我心无旁骛的阅读和写作呢?遇到小叮当一定要向他求助。只是小叮当去了哪里?留在我们过去的时空,还是回到他诞生的未来世界?跟他已经失联太久了,无从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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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亡友YM收藏一系列《小叮当》漫画本,她曾向我诉苦后来被母亲没收,认为她已成年不应再看儿童漫画。阿哲也说,大学时母亲把她从小收集的《小叮当》送给邻居的小孩。我的零用钱向来有限,即使很爱,却没买过一本《小叮当》,都是跟同学借来翻阅或是观看电视播放的台版华语“小叮当”动画片。那时心里大概也认为《小叮当》是“公仔书”,就不是课本般有用的书,偶尔翻看一下可以,不能沉迷。唯有阅读文字很多的书;直排的中文字和横打的英文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挤满页面,语文能力才会提升。回想,这种认知还蛮天真幼稚的。

大家记得吗?头上安装“竹蜻蜓”(Take Koputa)人就可以像直升机那样徐徐腾空,以时速80公里连续飞行八小时去到梦想的国度。若坐上“毛毯号时光机”(Time Machine)便能任意穿梭于过去和未来,窥探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还有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握住“任意门”(Dokodemo Doa)的门把,门一推开就抵达那个空间。(大雄总是误闯静香的浴室,被她泼得一身水湿。难道他想——偷窥女体!不行,后果严重!)小读者们谁不想拥有这些法宝,尝试各种奇妙的经历,达成心愿呢?

到日本旅行是那个时期的梦想,大学时选修日文也是在追梦。不过在记背平假名、片假名,学习单词造句、会话和作文之外,还要上日本古代史,社会文化、经济与政治发展史等课,渐渐感到压力如山,不像听流行歌曲,看电视节目那般轻松欢快,真的大大“难しい”。原来以为有趣可爱的事物,现实中不是那么一回事,内心充满挫败感。偶然,在图书馆书架上发现了川端康的《伊豆的舞女》,那不是山口百惠饰演小舞女薰的电影吗?男主角正是饰演性格孤僻的高校生的三浦友和。他们首次合作,戏里两位主角萌发了朦胧的恋情,现实中爱苗也悄悄萌芽,果真是人生如戏。自此,翻阅起《雪国》《千羽鹤》,三浦绫子的《冰点》等小说的中译本。日本作家关于人性,关于欲望、美与死亡,那样细腻幽微的描写和笔触教人着迷。后来则迷上了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在曲折的案情中,随破案人抽丝剥茧,层层深入,追究罪犯的社会根源,探索社会的矛盾,窥视人潜在的心理问题。夏目漱石、大江健三郎等名家的作品却到近期才开始接触,可说为时已晚。更遗憾的是,读了三年日文,除了旅行时几句简单的会话,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渐渐日语也就付诸东流水,只留下一个秋天般萧瑟的名字,偶尔让它跃然纸面。

恍惚间,搭上了小叮当驾驶的“毛毯号”。不记得那是什么款式的“交通工具”,总之跳上去就从喧嚣繁忙的岛国,转瞬来到宁静悠闲的沙威镇,身心亦从躁郁的中年,返回单纯的年少情怀。跟“哆啦A梦”喜相逢,如梦境般奇幻。若年少,必定乐开怀。人到中年沧海桑田,外在淡定,心底还是会起涟漪,只是表露不出来。

如今正相反,趋向未来的人事物都令我感到困惑、疲惫、焦虑以至忧惧。心里暗忖,未来可以不要来吗?时间当然不可能停顿下来。那么就算无法逃避,至少不要来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也不要太容易变成过去,让人感到急促和遗憾。凡事匆匆来,又匆匆去,眼前尽是浮光掠影,感觉很不踏实,甚至有种幻灭感。小叮当,看到你们,此时此刻,我真的开心。兴冲冲地靠到敞开的“任意门”前,不是要跨过粉红门槛,到念兹在兹的梦想空间,只是想更靠近“哆啦A梦”,留下影像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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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小叮当,没想到会在这巷子里遇到你跟小朋友们,太高兴了!”这话是对小叮当说,还是讲给自己听?自言自语,已是常态。看起来,小叮当和伙伴们还是老样子。他们依然是天真活泼,稚气未脱的小孩。只是那些年的读者已鬓发斑白,眉发稀疏,腰粗背弯,腿脚不灵活了。半个世纪过去,小叮当还是那么可爱,讨人欢喜。他身上的蓝色套装还新颖合身,短脖子上仍系着那枚铜黄的小铃铛,胸前的四维空间口袋里一定掏得出叫读者惊奇的属于未来世界的器具。这些东西对当时的读者而言都具有特异功能,可化解大雄和小朋友们的烦恼或生活中遇到的难题,有的还能赋予人超能力,甚至改变窘困的现状,达成梦寐以求的愿望。

“你发了一整天白日梦,感觉很好喔!C'mon,回到现实吧,Aunty!”这不是小叮当的声音,熟悉的嘲讽味是自己的喃喃自语。我知道,小叮当已经回到他的2112年,也许电池已经耗尽,还是零件已经损坏,不能修理了?可怜,哆啦A梦已无法如常运作,这算不算宕机?还是像人的寿终正寝?大雄最伤心,我们只能默默哀悼。我存活的世界是2020年,不论往后或往前都不对路。那些昨日黄花消失殆尽,明日花事如何,谁都无从预知。就这样吧,小叮当,我们当下相遇,也当下分别,人生大梦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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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中文网络媒体都把“小叮当”叫作“哆啦A梦”,这是日语“ドラえもん”(Doraemon)的音译。但我那个年代的读者习惯叫他“小叮当”。1980年代我们接触的港台漫画译本书名都用《机器猫小叮当》,点明主角是一个来自公元22世纪的蓝色猫型机器人。其实,我们从来没把小叮当当作猫,他不是宠物。我们也不把他视为机器人,他不是机械。他是小朋友们的好伙伴,跟大伙一起过着日常的生活,一起探险,发现新与旧事物,一起快乐忧伤,一起领悟生命的道理。尽管他的智慧比20世纪的人类高,能力也比他们强,但他不是超人,不是无敌金刚,不是蝙蝠侠,也不是蜘蛛人。他跟大伙一样,是个小不点儿,他也会感到孤单和忧愁,也有生气懊恼的时候。不过,他生性乐观,看待事物正面积极,能理性判断问题,最关键的是他善良,有同理心,懂得关爱同类异己。他是大雄的未来家族成员从22世纪送到20世纪70年代的世界,来帮助小学生大雄解决他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并且尽可能地满足他的愿望。但不是毫无条件和原则的满足,大雄必须从中学习,吸取教训,领悟道理,勇敢地迈向未来的生活。我想,这才是小叮当来到小朋友们身边的核心任务,也是日本的儿童教育理念。

其实,大雄穿梭时空的情节是在漫画里看到,还是在电视动画片里出现,记忆早就混淆。只记得大雄跟小叮当跳进拉开的书桌抽屉,转眼便坐上“时光机”,在时间流里风驰电掣回到母亲的童年。大雄妈小时候原来很迷糊(现在她精打细算,总为家庭开销锱铢必较),但热爱学习和运动,且很有正义感,会保护被欺负的同学。大雄也看到二战后的东京物质条件没自己的时代充足。他还去到自己成年后的未来,看到自己为事业拼搏的疲态,还有嫁作人妻的静香成了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优雅的气质荡然无存。回到现世,大雄意识到身为小学生是多么幸福的事,他不再急着想长大了。确实,当小孩比大人快乐,可惜当时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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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们跟大雄等人是生在亚洲同世代的孩子。他们生长在日本经济腾飞的东京区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们成长于稳健发展的赤道岛国,一般家庭都由黑白电视晋升到彩色电视。大雄们熟悉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文化吗?我们却从1970年代起在追看NHK(日本放送协会)红白歌曲大赛中跨年,我迷上了俊朗的男歌手西城秀树,就算听不懂日语歌词,还是可以随着他高挑的身材在“Young Man(Y.M.C.A)”强劲的乐曲中舞动四肢,在电视机前甩到一身热汗。1980年代初,在没搞懂人情世故的年纪,就为红遍东南亚,年华正茂而影艺事业处于巅峰的女明星山口百惠宣布引退,跟英姿飒爽的青年演员三浦友和结婚的娱乐新闻而深受感动,心底默默憧憬着这种俊男美女型又无悔无怨的浪漫爱情。1990年代,日剧在本地流行起来,我们的感官世界不乏情感的寄托,之后有工藤静香和木村拓哉,松岛菜菜子和反町隆史,戏里戏外一对对金童玉女,羡煞多少哈日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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