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回头找出同个导演前作《艾达》(Ida,也译《依达的抉择》)来看,帕夫利科夫斯基这才上升为我观影经验的版图上一颗引人注目的星星。我喜欢他以小看大,我喜欢他举重若轻。《艾达》的背景与《冷战》相近,波兰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后的年代,后者聚焦于一对恋人的爱恨离合,前者透过一个在修道院长大的乱世遗孤的眼睛审视人间,阿姨的冷漠、纵欲、抑郁与绝望,元凶父子的失忆与阴影,心仪男子对他们未来的愿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小径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径,天空已经不是原来的天空,人也已经不是原来的人。

同样黑白摄影,《艾达》在构图上令人印象深刻,常常角色的下半身被裁掉了。他们并不完整,他们并不完美。

同样黑白摄影,《艾达》在构图上令人印象深刻,常常角色的下半身被裁掉了。他们并不完整,他们并不完美。可以看见角色全身的镜头,都是从上帝的视角俯拍,或者从历史的宏观远眺。这在《冷战》也看得到,不过后者空间比较庞大,时间比较跳跃,感觉比较骚动。《艾达》取镜比较节制,比较冷静,近于冷漠,仿佛生命无情的凝视,看着艾达在自己的命运上一脚一脚踩踏过去,然后我才发觉,艾达对她自己,其实比阿姨更残忍。

最最让我惊心动魄的一场戏,是那一天早晨,阿姨若无其事地将留声机的声量调到最高,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从敞开的窗口跳了下去。死亡多么寻常,死亡多么孤独。之前的那一幕已经令人感到窒息,阿姨那么用力地刮牛油,那么用力地抹面包,那么用力地撒上砂糖,仿佛在自己的命运上撒一把土那样。既然生命不怜悯她,她也不必怜悯生命。

阿姨死后,艾达脱下修女的装扮,穿上阿姨的洋装,套进阿姨的高跟鞋,抽起阿姨的烟,灌下阿姨的酒,走入阿姨的角色,与心仪的男子跳双人舞,在打烊后的餐馆里,在阿姨的床上,性与死如此接近,两者本来就是人生这本沙之书的母题,它们会在我们所有人的故事中重复出现,一再变奏。同样令人震动的是,第二天清晨,艾达换回修女服饰,提着皮箱,踏上返回修道院的路途。为什么会这样?艾达归于静默,她的答案就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