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过街角的冰淇淋店发现居然开着门,看样子是只接受网络预订的,但我想了想不死心,写了一条在手机屏幕叫守店的小哥来看,你们还卖堂吃么?我买了就走。小哥指了指收银台的黑屏摇摇头。倒也没有很意外,道了谢继续往前走,没走出10米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回头一看小哥冲我招手,我走近他跟我道歉,说没看见我穿着scrub(医务人员防护服),他说,我请你吃。我这个星期都值夜班,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来,我请你吃。我买了最常吃的布鲁克林黑糖口味,小哥诚意满满地给了我一大勺,然后我还没来得及谢他的时候,他反倒谢起我来。走出店的时候过街,看见对面一棵很大的豆梨树在昏黄的灯光下纷纷扬扬地落下花来。很远的地方,帝国大厦今天亮起的是红色的光,一闪一闪的,象征着纽约这个城市跳动的脉搏。永不妥协,永不停息。扑通。扑通。扑通。”
我在餐桌上,课堂上,说起这个故事,每每眼眶温热。
我在困苦中,你曾使我宽广
在这各路新闻数据轮番轰炸,未来茫茫不可知的“新日常”里,我发现自己一再想起这些萤火一般微末而转瞬即逝的故事,想起在萍水相逢的人们之间传递的信心、关爱和勇气。
4月初的课上,J告诉大家,他状态不错,已申请加入下一轮志愿者团队。我听了亦喜亦忧,问他可够时间休息。他说,看情况,但若身体不适,随时可以获得检测。我的屏幕上晃动着一块白影——那是他戴着口罩。那节课上,J突然接到任务,课没上完就离线了。
次日上课便没有见到J。
返乡加入志愿者团队
3月9日晚,收到校长写给全校师生的信,说病毒蔓延不可收拾已成定局,星期四开始停课,学生须尽快回家,春假后开启远程教学。那是一个星期一的夜晚,收到邮件时,我正在备课。如今想来,一个月前的事,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在学生纷纷离校时,我收到J的信。信中说,他家住大邱,未来数月抗疫急需人手,他和在波士顿求学的表兄(弟)已决定返乡加入志愿者团队,尽管他知道,如此一来,下学期未必能够顺利返校。“在学期开始前,病毒已传入韩国,起初我还能远远观望。但上个月家乡暴发大面积感染,我的感受随之转变。对我而言,这是最好的决定,比顾念个人得失更有意义。”
好在此后还不时有她的消息。这个故事也是她说的。
于是我想写下来。在这各路新闻数据轮番轰炸,未来茫茫不可知的“新日常”里,我发现自己一再想起这些萤火一般微末而转瞬即逝的故事,想起在萍水相逢的人们之间传递的信心、关爱和勇气。在一个必须保持距离、封锁边界的世界里,反观既有边界,摸索新的联系,突然变得如此重要。“我在困苦中,你曾使我宽广”:这些天我不断想起这“宽广”两字的意味。到头来,倘若这场肆虐全球的灾难显得如此猝然,那是因为我们还不够明白,远方不再是(也从不是)远方,而彼此陌生的人们的命运竟如此息息相关。
“那时看到他下巴上耷着之前给他的口罩,我指指下巴给他个大拇指,他就咧嘴笑了。我特别感谢他,那是那天我最高兴的时刻。”
我要上场了
我想再说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P,我们在网上认识,多年前在纽约见过一面,那时她在读医学院,我在读硕士。在美国当医生可不容易啊,我说。与人文学术道路相比如何?她反问我。寥寥数语,彼此敞开心志。后来有一次她来波士顿,在哈佛广场上一家咖啡馆又聚过一次,仅此而已。光阴荏苒。如今她在纽约行医,我在麻省教书,最常“见面”的地方还是网上。
J在信末说,他会尽力完成功课。春假后转入远程教学,J如期上线,新英格兰的上午,他那一头已是深夜,然而全班累计相隔16小时的时差,调动不易。他宽慰大家,说他随时会有任务,两三小时后会发生什么都说不准,不必考虑他。
P的故事还有后续。次日晚,下夜班已经11点了,她急急赶到冰淇淋店。小哥果然在,第一句话就问今天吃什么口味。她摇头,递给小哥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五个口罩(不是从医院拿的,她解释说,是我自己的)。第三晚,路过冰淇淋店时,有人隔着玻璃窗喊她的名字——
(2020年4月)
(作者是美国安默斯特学院助理教授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J是一个韩国男生,大三,是我这学期“鲁迅与现代中国”课上的学生。记得第一天上课,我一望向他,他必急忙低头目光回避,让我也紧张起来。接下来的课深入文本,他发言颇踊跃,我才松了一口气。不久发现,J也在修读中文语言课程,程度不错,已经可以阅读鲁迅小说原文。就在校长发信前一周,他与我讨论期末论文,说想将尼采、克尔凯郭尔和鲁迅放在一起读……
P是武汉人。1、2月间武汉告急,我从她的广播里学到不少知识。3月中,她突然宣布:“我要上场了。前半场给武汉打了场远程后卫,后半场换我们打前锋了。各位,我们夏天再见。”
下次上课我会见到J吗?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桓好些天了。今年以前我甚至不知道大邱这个地方。如今我常常想起这个远方的城市,正如我常常想起岛国和中国。
过去一星期J都没来上课。我常常想起他。
倘若这场肆虐全球的灾难显得如此猝然,那是因为我们还不够明白,远方不再是(也从不是)远方,而彼此陌生的人们的命运竟如此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