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是完全的机会主义者,他是耐心的猫科动物,等待猎物松懈,飞扑偷袭。

有才华成就不了射脚,罗西说,射脚需要的是直觉。

马拉多纳凭个人天赋,无与伦比的技术,曼妙的舞姿,征服1986年世界杯。

可不是吗?有些人连站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萨里亚球场的那场经典比赛,罗西完成了帽子戏法,两个头球,加上一次拦截后卫回传之后在禁区边缘的劲射。罗西把握住每个机会,让苏格拉底与法尔考那两个通过复杂地面电缆网络般铺陈,通过多次传球精雕细琢的进球,失去意义。

巴乔的足球生涯,一直奋力追击着罗西的纪录,他个人的技术,就连人品,都无可挑剔,但命运让他踢飞了于他生命最重要的一个罚点球。那个他在训练场上练习过千百次的罚点球。

格洛索射进奠定胜利的点球,但更让球迷津津乐道的,是他在半决赛加时赛敲碎德国队所有希望的美丽弧线球。他进球后不敢置信地狂奔的表情,跟1982年塔尔德利攻破西德龙门之后,那近似于性高潮的神色,一如加莱亚诺笔下,足球就是性高潮。我想这种愉悦,跟罗兰·巴特文之悦与性愉悦的对比那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西则是完全的机会主义者,他是耐心的猫科动物,等待猎物松懈,飞扑偷袭。

济科后来形容那一天足球死了。在加莱亚诺笔下,足球在济科等人的脚下展演了最完美的境界,但在罗西的机会主义机枪无情扫射下,全军覆没,1982年世界杯冠军杯归于意大利。

也许这就是罗西的赌徒性格,西班牙世界杯决赛他抢在所有人之前,赶在西德门将舒马赫与后卫甚至罗西的另一名队友之前,那混乱中人们只见海蓝色20号起飞,罗西的鱼跃头球充满自杀性意味,角度那么低,那么靠近敌人钢铁般的武器——腿,随时都有爆头的可能,但罗西多了一层滑腻,他的鱼跃甚至带有鳗鱼的柔劲,就这样他打破了僵局,为意大利队撬开了通往神殿之门。

巴乔后来说:“只有有勇气的人才会射失罚球。”

马拉多纳逝世两个礼拜之后,罗西也走了。

罗西说过,第二名其实与得第20名没什么差别,当球员就是要为冠军努力。狂放的巴西足球被钢铁般的欧洲务实主义套路当头棒喝,1980年代他们试验起硬派作风,据说当地联赛一场比赛可以犯规50几次,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痛苦回忆造成的扭曲,把结果大于过程的理念放大,演化成残酷的肉搏战争。

足球并没有死,人们还在欲仙欲死之间,失去抵抗。罗西也并没有错,他创造一种胜利的典范,他从不计较进球的方式,只要把球弄进去就好。马拉多纳不也这样?他同时用上帝之手与世纪最佳进球颠覆人们对足球的审美局限。这就是足球的无限可能与无限包容,若只有一种方式,足球就必死无疑。

也许是对意大利有着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自小我对Azzuri一直有着莫名的向往,我想这很可能与伤心的巴乔有关,并且很确定这跟成功的罗西无关。1994年遗恨洗礼之后,新一代足球才俊在亚平宁半岛雨后春笋般成长,马尔蒂尼、孔特、布丰、卡纳瓦罗、聂斯塔、帕努奇、加图索、托蒂、英萨基、狄皮耶罗、维耶里再到皮尔洛……新千禧年欧锦赛期间,我每周都要走到柔佛再也老家附近的长堤书局,买一份马来杂志“Bola-Bola”,只为里头那些全彩球星海报,然后一页页撕下来,小心翼翼贴到墙上,夜里就在球星环绕的注视下,发我的足球梦。

罗西没有错,他创造一种胜利的典范,他从不计较进球的方式,只要把球弄进去就好。

当真如此吗?可是我永远记得巴乔悲伤的眼神,1994年世界杯决赛点球战那最后一球,数百万人通过电视直播屏息凝视,巴乔当时心里在想什么?眼前看到的又是什么?皮球飞向观众席的一刻,巴西队全员冲进球场跳起舞来,在他们胜利的舞蹈后边,是巴乔叉腰垂头的无声画面。

罗西精瘦,身高也只有1米78,但他总能找到头槌的缝隙,他总能在狭缝中起飞。

在巴乔踢丢那记著名点球的12年后,意大利再次捧起大力神杯,他们经历加时赛,经历齐达内被马特拉滋挑衅头槌袭胸领红卡出局的悲剧性插曲之后,在点球大战中,弹无虚发地弥补了巴乔的遗憾。

2002年夏天,万恶的厄瓜多尔主裁莫雷诺偏帮主队韩国,让世界杯蒙上污点。韩国实力不济只能采取玉碎战略,无可厚非,他们像街头霸王里的维加,铲来铲去,莫雷诺的纵容让意大利人骨牌一样倒地。加时赛关键时刻,托蒂在禁区内被绊倒,莫雷诺从50米外笨拙地赶到,二话不说给了托蒂第二张黄牌,把罗马王子驱逐出境,但守在电视前的几百万人都从回放中清楚看见托蒂的冤屈,想必莫雷诺在50米外就已经做好决定,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做好决定。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后来VAR系统会找意大利人来设计,他们终于在场外找到复仇的正义,不过VAR却仍然制止不了争议。哈格里夫和欧文都批评,有些动作一旦放慢,本来不犯规也变得像犯规了。判罚永远主观,没有所谓铁面无私,即便光头判官柯利纳再回到赛场,在VAR的辅助下,他也没有办法绝对公正严明。

现代世界杯决赛总是机关算尽,双方小心翼翼,不轻易冒进,因为足球赛场充满不确定因素,一个瞬间就能决定胜负,一个恰到好处的反击就能让挨打的弱者反败为胜。

1982年7月5日,巴塞罗那萨里亚球场,全世界都看好巴西获胜,或者至少一场和球,顺理成章进入半决赛,然后加冕为王,因为巴西有济科、法尔考和苏格拉底。不过意大利人罗西很快就证明世人太天真,比赛第五分钟,他就摆脱散漫的桑巴舞防线,头槌破门。

新千禧年的意大利队有最坚实的防线,马尔蒂尼是足球史上最伟大的左卫之一,聂斯塔是最优雅的坦克,卡纳瓦罗充满领袖气质,加图索与托玛西野兽般在中路逡巡,还有永远也不老的布丰,如此华丽的防线创造防守足球的新艺术品味。防守不再是一味蛮干,而是优雅如聂斯塔的巴洛克式神殿,让人心生敬畏。意大利足球结构对称的方正殿堂,内构雕栏玉砌,墙上天花板上彩绘着以创世纪神话为题材的精致壁画,意大利防线的庄严,以卡纳瓦罗等人作为大理石柱,撑起了艺术结构,托蒂和皮尔洛则是回荡空间的优美乐音,让人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