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美端:在几百年前的欧洲,还没有现代音乐学院的概念。如果你是作曲家,谁给你发薪水呢?当时社会对于女性普遍的期待还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而不是独当一面有自己的事业。如果家庭已是必选项,那必然要牺牲事业或其他的追求。

许美端:这就涉及到作曲界一个古老而有趣的争议:作曲家写完放在抽屉里,没有被演出过的手稿,算不算完成的作品?

西方音乐史上声名显赫的作曲家皆是男性白人,鲜有女性之名。最近本地上演的两场音乐会不约而同聚焦在这议题,记者和本地作曲界两位佼佼者许美端和高程锦做了对谈,探讨历史上女性作曲家的困境、缺席的导因等。

许美端博士也将在台上介绍其作品“What'll We Do?”。这部钢琴五重奏的创作素材源于1954年问世的英语戏剧《等待戈多》,而她此后又为1949年的法语原版《等待戈多》创作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部作品,这背后又有怎样的创作巧思?

许美端:我们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拥有创造力,这种能力是独立于性别之外的。但是,后天环境的影响和社会的期许,会引导男孩、女孩走上不同的发展轨迹。

不同于音乐行业中的表演者和教育者,作曲家是一份极其特殊的职业。作曲这门艺术囊括极为复杂的情绪;最后通过作品,作曲家把自己巨细无遗地展露给世人,接受同行甚至百年后世人的检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

2月27日,在旧国会大厦艺术之家举办的“Unheard”是本地第一场专注女性作曲家的音乐会。发起人林瑞敏是毕业于杨秀桃音乐学院的女高音,她说:“在学校学的歌曲全部都是男性作曲家所作,这不免让我产生好奇,难道历史上就没有女性作曲家吗?”

近日,在本地上演的两场音乐会不约而同地聚焦这一议题。2月27日,由女高音林瑞敏发起的“Unheard”音乐会以主题专场,呈献高程锦等七位新生代本地女性作曲家的作品;3月13日,由新加坡交响乐团和《联合早报》共同策划的“乐享时光”系列室内乐音乐会,将致敬西方音乐史上默默无闻的女性作曲家,并演奏本地作曲家许美端的室内乐作品,唤起公众对女性作曲家的关注。

但我们所熟知的音乐史是一个极度简化的历史脉络,被大书特书的只是那些在这条主脉上起到革命性的寥寥几人。同样,我们从小在学校接受的普及性教育也延续了这样的惯性,少数群体就一直被忽视了。

地点:维多利亚音乐厅

早期作曲家的薪酬由教堂和宫廷支付,创作的作品都是实用主义的。写出来就能演,用来教化信众或娱乐贵族。如果不是通过这种雇佣关系而诞生的作品,比如有机会接受音乐教育的贵族小姐自娱自乐写的音乐——则不是职业/专业性的,也少有演出的机会。

进入当代社会后,教育学术化的音乐学院,还有电脑软件的问世,解放了很多作曲家。作曲家不再服务于特定人群,也无须等待大乐团才能实现自己的作品,从而回归独立自我。而当艺术创作真正回归个体的时候,便不再有性别之分,因为归根结底,作品展现的是一个独立人格的情感和思想。

日期:3月13日(星期日)

高程锦: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女作曲家芭芭拉·史特罗齐(Barbara Strozzi)或许为此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佐证和时代背景。在她出版的第一册意大利牧歌(Madrigal)中,她写道:“作为一名女性,我为这部作品的出版感到担心。我希望它能安全地埋在一棵金色的橡树下,而不被诽谤之语所中伤。”

■问:为什么我们对女性作曲家知之甚少?

如今我们熟知的作曲家几乎都是男性白人,因为历史也是由他们书写。直到我在大学时读了Naomi Andre写的《黑色歌剧》(“Black Opera”),才知道原来历史上也有黑人作曲家不仅创作音乐,而且写出了歌剧这样复杂且宏大的音乐作品。

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传播越广越有名的仿佛就代表是最好的。而淹没在历史中的沧海遗珠,就越发鲜有人问津。

然而在这谱系当中,却鲜有女性的名字。为什么我们对女性作曲家知之甚少?其背后是女性在这个职业上的集体缺席,还是历史叙事中的选择性失忆?

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美好时代”(Belle Epoque),那时不再有教会,也没有宫廷,只有上流社会的有钱人。人们热衷于沙龙,有才华的艺术家和有财产的有钱人欢聚一堂,在思想交流中碰撞灵感的火花,为作品的诞生提供了富饶且有机的土壤。

■问:在你的职业生涯中,是否遇到过针对女性作曲家的困境?

高程锦:音乐在近现代成为商业化活动后,我们的交响乐团不断重复演奏“经典”。经典作品旋律优美、艺术价值高自然是原因之一,但作曲家的知名度往往也关乎票房的收益,至少是上座率的保证。

历史叙述是有选择性的

社会对男女有不同期待

时间:下午4时

我近期读到的一项行为学研究指出,人们对“创造力”的认知与“自主”“独立”等品质有极强的关联性,而这些品质常常是用来形容男生的。在这种刻板印象下,人们在很小的年纪就会被暗示哪些职业可以做,哪些是不可以做。

我在茱莉亚音乐学院读本科的时候,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合唱老师向我们征稿,出版一部无伴奏合唱作品集。她收到作品后挨个打电话联络我们,当她听说我来自新加坡又会弹扬琴时,她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你的作品中没华人的元素?你是在尝试摆脱自己的影响吗?(Are you trying to write against your own style?)”回头看来,实在是有够偏见的。

法国最著名的作曲家和教育家之一,娜迪亚·布朗热(Nadia Boulanger)教出许多位20世纪最重要的作曲家(记者按:甚至包括我国先驱作曲家梁荣平)。然而她一生未婚,并且坚持男人的打扮。她在自传中感叹,自己选择事业的代价是放弃了家庭和成为母亲的机会。

和刚才提到的史特罗齐同时期的蒙特威尔第(Monteverdi)被认为是音乐史上一位划时代的人物,他写了九卷意大利牧歌。牧歌是那一时期最重要的音乐体裁,史特罗齐写了八卷,然而她在历史上知名度却不能与蒙特威尔第同日而语,而且她的作品能够出版,很大程度上跟她的诗人父亲有关。

聆听女性作曲家之声

从今天的价值观来看,马勒是一个无情且专制的丈夫。但是回归当时的语境,马勒的话其实还很贴心。他的潜台词是:作曲是份苦差事,是朝不保夕的职业,你在家里享福就好了。

票价:18元

乐享时光:顾冰洁与音乐中的红粉知己

2019年,在美国波士顿深造声乐教学硕士的林瑞敏策划了第一场关注历史上女性作曲家的音乐会,演唱的作品就包括芭芭拉·史特罗齐的意大利牧歌。今年,她把“Unheard”系列带回新加坡,呈献了高程锦、许佩珊、陈裕婷、林敏、李嘉怡等七位本土女性作曲家的作品。

如果你错过了这场音乐会,那么来临星期日的“乐享时光:顾冰洁与音乐中的红粉知己”室内乐音乐会将不容错过。

的确,我曾经研究过书法,试图从毛笔的笔锋和时间的关系中汲取灵感。但我是亚洲人的事实不一定代表我必须要写具有亚洲内涵的音乐,这同样是一种刻板印象。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并没有遇到明显出于女性身份的挑战。但是我的亚洲身份有时却会成为我的困扰。我在英国和法国各住了十年,常常会遇到人问我为什么在我的音乐中没有东方的影响?

亚洲身份是另一个刻板印象

不仅如此,在艺理会的支持下,25岁的李嘉怡为这场音乐会委约创作的作品“Emanate”是过去一年里在许佩珊的指导下完成。青年艺术家奖得主许佩珊目前在美国乔治亚大学任教。

高程锦:另一方面,历史的叙述是有偏向的。和各国的历史一样,音乐史也是由强者书写。清末时很多探险家和传教士来到中国,他们最早接触到广东的民间音乐,随之以他们的标准描述中国音乐“音色尖扁,十分嘈杂”。这在相当长时间里影响了西方人对华乐的看法。

售票网站:sistic.com.sg/events/220101VCH

媒体与演奏家角色

许美端:我自认是幸运的,因为我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是个世纪前那些勇敢站出来为女性争取到投票权、受教育权的先驱者让我有机会成为今天的我。我也感谢一贯支持我的家人。

在这场音乐会上,新加坡交响乐团的演奏家和钢琴家冼思恩将演奏中国青年作曲家邬娜、牙买加/英国作曲家Eleanor Alberga、德国作曲家克拉拉·舒曼、美国作曲家Amy Beach和许美端的作品。

从谱面到演奏的实现对于作曲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前苏联作曲家索菲娅·古拜杜丽娜(Sofia Gubaidulina)深谙此理,常是身边有什么乐器的演奏家就写作品给怎样的编制,著名小提琴家基东·克雷默(Gidon Kremer)也是她作品的主力推广者。可以说,演奏者和媒体传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高程锦:我并不认为自己作为女性在行业里受到歧视。当然这是很难说的事情,大多数你在竞争中落选时,你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以我的经验来说,性别不是一个主要障碍,但亚洲身份的确是另一个刻板印象。

高程锦:有一则故事现在看起来颇为有趣。20世纪初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可与贝多芬比肩的马勒是个“宠妻狂魔”。但是面对妻子阿尔玛对于作曲的兴趣和追求时,马勒写信对她说:“家里有一个作曲家就足够了,你唯一的职责就是用爱陪伴我。”

由林瑞敏发起的第一场“Unheard”音乐会2019年于波士顿举办,弹钢琴者为本地青年作曲家沈子扬。(受访者提供)

许美端和高程锦是本地作曲界的两位佼佼者。许美端(53岁)现任南洋艺术学院教务处副主任,主管跨学科研究;高程锦(25岁)曾获2014年全国华乐比赛扬琴公开组冠军,本科和硕士都就读于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作曲系,目前在纽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联合早报》的邀请下,她们对于历史上女性作曲家的处境各自提出了深入且多维度的思考。

来自欧洲的古典音乐对于现代社会的声响世界,影响深远,即使是未接受正规音乐训练的普通人,也会对莫扎特、贝多芬等家喻户晓级别的作曲家有所耳闻。而音乐发烧友则大多可以从17世纪的巴洛克时期开始,如数家珍般地罗列出西方音乐史上那些声名显赫的作曲家与他们的不朽之作。

还有很多作曲家被历史遗忘,是因为他/她的写作风格没有符合历史叙事的脉络。当我们回顾音乐史时,从巴洛克风格到古典主义再到浪漫主义,仿佛是一条线性的进化脉络。实际上,音乐发展是发散性的,每个人都有权利写忠于自己的音乐风格。

“乐享时光”系列音乐会自2019年起由新加坡交响乐团与《联合早报》联办,以小而巧的室内乐形式,配合现场华语解说,拉近观众与演奏家、作品的距离。在这场音乐会上,新加坡交响乐团中提琴固定席演奏家顾冰洁将与《联合早报》记者张鹤杨对话,分享她和好闺蜜邬娜在杨秀桃音乐学院就读时的经历,谈谈作曲系学生,也就是日后的作曲家在作品中“夹带私货”的趣闻。

来临星期日的“乐享时光:顾冰洁与音乐中的红粉知己”音乐会,将展现多国女性作曲家的作品。(新加坡交响乐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