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那么语感从何而来呢?主要来自原著文本的大量阅读,贪而无厌,如醉如痴。如此经年累月,语感自然水到渠成。我多少留意过包括部分年轻译者的翻译,坦率地说,让我怦然心动的不是很多。什么原因呢?因为不是从语感、语境到翻译,而是从语义、语法到翻译,也就是从辞典到翻译。好比把鱼拿到桌面上观察,而不是在水中观察。引用村上春树的比方,翻译好比把活蹦乱跳的金鱼刻不容缓地从一个鱼缸放进另一个鱼缸,如果拿到桌面上观察完了再放进另一个鱼缸,那么语感就死掉了,节奏就死掉了,文气就死掉了。重复一句,大量阅读产生语感。有了语感,才能译出美感。

语感从何而来

作为评委也好老翻译匠也好,我以为文学翻译必须有美感。说极端些,可以个别词句译得不对,但不可以整体译得不美。美而不对可以改,对而不美就无可救药。常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事关翻译,情况未必如此。所以当下文学翻译的使命,即是美的重拾与归位,让美成为文学翻译实践和文学翻译批评的“压舱石”。

我一向认为,文学翻译绝不仅仅是语义、语汇、语法、语体的对接,而且审美感受的对接、文学才情的对接,甚至是人文气质的对接、灵魂切片的对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曾说“翻译是灵魂间谍”,进而以“审美忠实”四个字概括自己的所谓翻译观。打个未必恰当的比方,如果把文学翻译比作杨贵妃,重要的不是译出三围尺寸,也不是译出身高肤色相貌,而是译出“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诗性美感。

不过这么说只说对一半。因为译出美感靠的是母语,对我们来说就是汉语。汉语是译出美感的另一半,甚至是更重要的另一半。这个道理很简单,无须多言。我只想提醒年轻朋友别忘了文言文的学习。也搞翻译的季羡林曾说:“你脑袋里没有几百首诗词、几十篇古文,写文章要想有什么文采,那非常难。你要翻译,就要有一定文采。”现在搞翻译,当然大多用的是白话文。只有写好白话文,译本才能有文采。而要写好白话文,就必须学好文言文。不妨断言,文言文是白话文的天花板,母语是外语的天花板。

汉语之美,美不胜收。汉语之妙,妙不可言。

前不久去了广州,作为评委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参加“梁宗岱翻译奖”的最后一轮评审。四川大学杨武能翻译的《魔山》等获奖。一等奖十万大洋。自不待言,没有人关注大洋多少,关注的是文学翻译——文学翻译再次引发了大家的讨论。

或许哪位年轻朋友想说:本人有爱美之心,也想译出美感,可是怎样才能做到呢?培养语感!一如没有车感开不好车,没有色感画不好画,没有乐感唱不好歌跳不好舞,没有语感也搞不好翻译,搞也译不出美感。

在这方面,假如我的村上翻译有一点点贡献的话,那么恐怕在于,较之告诉大家村上讲了怎样一个故事,更在于创造性地再现了村上的文体特色、文体之美。从而使人搭眼一看就知是村上,而不是井上、河上、川上,不是渡边淳一、片山恭一、星新一,更不是东野圭吾。换言之,我笔下的村上,较之小说家村上,更是文学家村上,较之文学家村上,更是文体家村上。从而给汉语读者带来一种陌生美,一种异质性语言审美体验,为现代汉语的文体艺术带来某种可能性和启示性。或者索性这样说好了,这不是我的贡献,而是翻译的贡献,汉语本身的贡献——汉语之美,美不胜收。汉语之妙,妙不可言。

近年来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网络文体、手机文体无时无刻不在稀释和冲击语言的殿堂性、经典性、文学性或者诗性。优雅、高雅、典雅的书面语体正在让位于粗俗、粗糙、粗野的口水化的大白话。一部分人的语言表达和审美感受有可能正在向弱智化、低幼化突飞猛进!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翻译作品的美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乎着民族审美心理的涵养和重构,也关乎着文学翻译的使命、光荣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