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懂外语可以让你直接感受原作文体的体温、喘息、律动、气味、氛围等种种微妙的元素。而这不可能不对创作产生影响。或者莫如说,外语与母语之间的缝隙,是新的文体诞生的土壤。是的,一流文学家都是一流文体家。木心说文学家不一定是文体家,“在欧陆,尤其在法国,‘文体家’是对文学家的最高尊称。纪德是文体家,罗曼·罗兰就不是。”诺奖得主莫言在文体重要性方面也有坚定的认识。他说:“毫无疑问,好的作家,能够青史留名的作家,肯定都是文体家。”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可是冷静细想,顾彬之言未必纯属无稽之谈。曹雪芹等古代作家另当别论(亦非顾彬所指),而如周氏兄弟、钱锺书夫妇、梁实秋、林语堂、丰子恺、张爱玲、冰心、余光中等写出好作品的现代作家都懂外语,有的还是有好的译作行世的翻译家。另一方面,戴望舒、徐志摩、梁宗岱、冯至、查良铮(穆旦),他们的身份是翻译家,而在其他场合,他们又是有名的作家、诗人。相比之下,当代作家中懂外语并且从事翻译的,或者懂外语从事翻译而又是不错的作家的,除了韩少功据英译本和他姐姐合译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外,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有谁。不错,小学五年级就辍学放牛的莫言是不懂外语的,然而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这终究是例外,不会在顾彬先生的视野之内。

小说家与文体家

先从德国汉学家顾彬说起。我校曾经的德语系主任顾彬先生是德国人,作为汉学家相当有名。不过他在中国的知名度,主要还是由于他时有惊人之语。例如他说中国作家写不出好作品是因为不懂外语。气得中国作家脸色发青,甚至以不懂外语的曹雪芹为例反唇相讥。

没有获得诺奖而影响未必在莫言之下的王小波关于文体也有极具小波文体特色的说法:“文体之于作者,就如性之于寻常人一样敏感,一样重要。”举例说,优秀的文体好比他在云南插队时看到的傣族少女极好的身材,“看到她们穿着合身的筒裙婀娜多姿地走路,我不知不觉就想跟上去。”阿来也曾强调:“对写作者来说,真正的,甚至唯一的问题是,他必须创造一套新的语言,找到一套新的表达方式。”换成村上评价夏目漱石文体的说法,每一个句子都是“自掏腰包”。的确,小说家比比皆是,文体家寥寥无几。以中国现代文学而论,除了刚才说的鲁迅、梁实秋、林语堂、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等极少数几位,还有谁能冠以文体家之名呢?而这几位的大半——恕我重复——无疑都是懂外语的作家,甚至身兼翻译家。刚才说的夏目漱石——他是村上几乎唯一认定的文体家——也是外语出身。

外语与母语之间的缝隙,是新的文体诞生的土壤。是的,一流文学家都是一流文体家。

自不待言,文体,即文章的体态。或婀娜多姿,或仪态万方,或玉树临风,或龙骧虎步,各具风采,各不相让,各领风骚。且看古代诗人:李白一泻而下,杜甫一鸥独立,苏轼一气纵横,柳永一唱三叹。至若现当代作家,“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苍劲悲凉,鲁迅也;“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四十岁多一点”,横空出世,莫言也;“就要抱着惭愧的心情,在山西的土地上多站一会儿”,意切情深,余秋雨也;“死,不仅是一个辉煌的结束,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华丽而蕴藉,史铁生也;“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深刻而俏皮,王小波也。至于恶劣的文体给人的感觉,“假如我不识字,感觉可能会更好”——得,又是王小波!

总之,作家懂外语容易成为不错的作家——究其原因,可能如余光中所说,懂外语和研究外国文学,“便多了一个立脚点,在比较文学的角度上,回顾本国的文学传统,对于庐山面目较易产生新的认识,截长补短,他山之石也较能用得其所。”如果让我补充一点,那么我想说文体,原因还在于文体!或者说语言风格!意识流啦、后现代啦、黑色幽默啦、魔幻梦幻现实主义啦等写作手法,通过他人的翻译也可大致学得。而要零距离辨识和把脉原作文体,那么非自己懂外语不可。也就是说,哪怕译本再好,看译本也是在看风景片而不是看风景“本尊”:你可以是极具欣赏眼光的影院观众,但并非实际在场东张西望的游客。草的清香、花的芬芳、鸟的鸣啭、光的变幻、土的气息等等,你不可能真真切切体察入微。说痛快些,无非是隔岸看花、雾里看花、手机看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