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黄过不了陶渊明的生活,他一直忧虑着中国的前途。梁启超成为他未遂之志的替代者。在《清议报》《新民丛报》的文章中,他看到了一个思想迅速成熟、对中国影响力陡然增加的梁启超。自1902年再度恢复通信以来,信件也成了抒发他个人政见的最佳舞台,他谈论个人状况、最新诗作、对儒家的看法、对时局的判断,尤为重要的是,探讨到底一种怎样的政体适合中国。
在梦中,他看到梁启超来到病床前,手提自己的头颅。梁说,自己已在流亡中被杀,前来作别。在升天途中,还曾遇到唐才常与谭嗣同。他们相拥痛哭,追问彼此状况。梁对两位更早牺牲的挚友说,他们付出生命的追求,在后辈革命者眼中,已一文不值。在说话时,梁的头颅一直靠着墙,墙面鲜血模糊,擦眼一看,原来是一幅中国瓜分图。
4月初,噩耗传到横滨,黄遵宪离世。梁启超追忆黄对于自己的影响,“平生风谊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他还感到,“遽失斯人,普天同恨”。这并不只是他的私人痛苦,更是国家的损失。他感慨,黄遵宪有加富尔式的才能,却只发挥在新诗,而未能展现于国家治理的舞台。
1905年初,黄遵宪再次来信。他收到时务学堂诸君寄来的照片,看到坐在熊希龄与杨度之间的梁启超,“意兴萧索……神采奈不如人”,脸庞也更消瘦。他劝慰梁,尽管两年来,“所谋多不遂”,常陷入自我怀疑,又怀疑时机尚未到来,但他却觉得,这只是梁启超,“所任过重,所愿过奢也”。他说梁,“事理之明,并世无敌”,若论处事,则阅历尚浅,也乏人相助。他才33岁,欧美名家自报馆入住政府,是常有之事,他也定会相似机遇。梁启超的政治雄心,日渐膨胀。从一个反抗者,转变为一个治国者。在称赞了《中国之武士道》《中国国债考》后,他劝梁启超降心抑志,编纂小学教科书,“今日之中国原不必遽争民权,苟使吾民无政治思想,无国家思想,无功德,无团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在《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一诗中,黄遵宪以这样的梦境开始。它该作于1904年,很可能是黄遵宪写给梁启超的最后一首诗。他们的友谊自1896年起,48岁的黄遵宪在比他年轻23岁的梁启超身上,看到了未来中国迫切需求的精神与才华,成了这个年轻人最热切的支持者。这支持随着戊戌变法的失败,更为真切。梁启超流亡横滨,同样侥幸躲过一劫的黄遵宪则退回嘉应,他修建了人境庐,其风格正代表其国际化经历,一座玻璃窗两层小楼,屋内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入口处是日本友人题写的匾额,院子里种了英国玫瑰与德国菊花。
而这个噩梦,是黄遵宪对这种焦灼的最佳感受。它以如此荒诞又确切的样貌呈现,梁启超对自己的忧虑,对于同伴的愧疚,对中国即将被瓜分的焦灼,深陷的孤独感,都展露其中。
1904年夏天,黄遵宪当深感欣慰。自访美归来,梁启超一改之前的破坏与革命倾向,相信君主立宪才最适合此刻的中国。在7月4日信中,黄遵宪大谈相似的转变。明治十三四年时,他派驻东京,读到正风行日本的卢梭、孟德斯鸠,心醉其说,相信民主才是最佳体制。到了美国,才意识到,共和体制不适合中国,从此“守渐进主义,以立宪为归宿”。也在信件中,黄遵宪深切感受到梁启超的困境,后者必定把流亡中的种种挫败,也倾泻而出,保皇党内部的纷争,他又如何变成新一代革命青年眼中的保守派,后者并不比清王朝更少仇恨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