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楚国古人划船寻找屈原沉江的遗体之后,中国人每年端午节划着龙舟在水中为这位大诗人招魂。

(作者是一位瑞典作家)

珈音与屈原酷肖的另一方面,是对于蒙昧的民众,都有鲁迅的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矛盾态度,并且以反讽的对比表现出来: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但在清醒的孤寂中,诗人深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在《九章·涉江》中,诗人自述心志:“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诗人的确矢志不渝,最后导致悲剧结局。流亡中的珈音,也曾回忆在苏丹宫中担任御医的岁月,展开今昔对比:“回春昨夜侍君主,茹苦今朝悲众生”(V.006),同时有孤高的自白:“举世无明千水浊,一人独醒万家鼾”(III.105)。后一联原意是:所有的人都沉溺在水中,只有一个人留在陆地上,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是醒觉的。由此可见,珈音和屈原的孤绝感多么类似。有所不同的是,屈原对那个劝他何必“深思高举”的渔父回答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因此宁愿自沉湘流。珈音则明哲地正视现实:“浊世有谁能至清?无鱼无米怎谋生?”(I.018)因此没有像屈原那样选择自杀。但珈音也萌生过自杀的念头:

正像《哀时命》很难说是作者严忌的代言体还是自叙一样,这首鲁拜也很难说,它究竟是珈音流亡中自叙困境,还是诗人见证民间疾苦的记叙,或后世为珈音立言的代言之作。

时晷无情伸黑掌,穷追瘦骨去逃荒,/绝粮只好挨门讨,焦渴沉沦臭水塘。(IV.058)

波斯象棋源于印度的恰图兰卡(caturanga),是现代国际象棋的前身。中译归化为中国象棋。末句暗含两个典故,一是《论语》说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二是象棋有“无主报仇”的特殊残局:一方只剩孤主(将),另一方无主(帅),只剩双炮双仕,要费心思才能将死对方。译诗化用典故,消解了成王败寇的胜败二元对立,符合珈音的哲学思想。事实上,弄权一时的突厥女皇不到两年就被政敌谋杀了,珈音却流芳千古。

身处逆境的珈音,立即离开宫廷是非之地,开始为时一年名为朝圣实为流亡的苦旅。屈原放逐时,渡长江,过鄂渚,入洞庭,溯沅水,经枉陼、辰阳,到溆浦,踯躅独行。珈音的流亡之旅,孤身一人从都城伊斯法罕一路西行,先到巴格达,然后南下麦地那,最后到麦加“朝圣”。

屈原和珈音的流亡苦旅

屈原所处的楚国宫中,楚怀王有个宠妃郑袖,姿色艳美却恶毒善妒,且工于心计。她与嬖臣靳尚勾结,内外用事,设计陷害屈原,迫使屈原放逐,楚国国事日非。

新酿酒,手捧陶杯花地走,性空缘起寻真有,/虽然意满非醉后,持操守,前行羞作回头狗。(III.059归自谣)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众女嫉予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屈原在《离骚》中抱怨的原因是:世界浑浊黑暗,官场妒贤嫉能,遮盖美德,称颂恶行。诗人以美女自况,把嫉妒他的奸佞喻为造谣惑众的女人。朝廷小人当道的现象,是世界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在珈音所处的塞尔柱王朝苏丹马利克沙的宫中,也有一个颇像郑袖的女人,即苏丹的正宫王后吐康嘉敦(Terken Khatun)。王后原本黑汗王朝,即突厥人在中亚和今新疆地区建立的汗朝公主,是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她凭借财富笼络武官将士,壮大自己的政治势力。荐举珈音的宰相尼让谋反对后宫干政,因此与王后结怨。苏丹原本有意让他和王后的长子即位,但长子几岁就夭折了,苏丹因此想另立。可是,王后希望她4岁的幼子即位,以便“垂帘听政”。1092年,宰相和苏丹先后去世,朝廷权争激烈。王后一度主政,号称“突厥女皇”,自然仇视宰相重用的珈音,立即停止珈音兴建天文台的后续资金,废止珈音改进的历法,可能还断了诗人的皇粮。面对这场政坛变局,珈音处在绝对弱势。下面这首以弈棋喻双方较量的诗可视为诗人的影射之作:

屈原和珈音流亡中的  悲剧意识

此处潮水的象征意义是双重的,其洪波汹涌,既是统治者的暴政、贪腐掀起的浊浪,也是民众全面溃败搅起的脏水。一向以清流自许的诗人觉得,与其随波逐流,壮大潮水,不如以身殉节。换言之,在诗人眼里,人的肉体生命并非最高价值,在某种特殊情境中,可以牺牲生命来肯定某种更高的价值,这是《鲁拜集》中鲜见的与屈原精神相通的悲剧意识。但是,有所不同的是,屈原沉江,同时有以身殉国的意义,甚至把君主等同于国家:“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离骚》),意思是说:我并不害怕自己遭受灾祸,而是担心楚国或楚王的车驾将要覆倾!相比之下,珈音以科技特长为之服事的那个突厥王朝,是波斯处在异族统治下的专制国家,诗人唯恐它不垮台!因此,珈音不是屈原那种“爱国诗人”。他爱的是古波斯文明,没有必要以身殉国,而是继续过他饮酒赋诗的平淡日子。

宇宙洪流如卷轴,诗魂不幸逆行舟,/与其浮泡壮潮水,不若沉江泽国游。(II.107)

女皇阴毒擒拿我,马踏炮轰招数多,/五卒双车凌弱势,三军无主亦弦歌!(Whinfield 356)

借用这样的辞句来描绘珈音流亡中的见证和困境,可以说恰到好处,《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唐山出版社)中的多首新译,可以作为比照,例如:

楚国宫中和塞尔柱王朝的  嫉贤妒能

自我放逐自投汨罗的屈原与以《鲁拜集》彪炳史册的波斯大诗人奥玛·珈音,似乎少有可比性,但鲜为人知的是,珈音也有过长达一年的流亡生涯,甚至动过沉江的念头。

与悲剧性地自我放逐自投汨罗的屈原不同,以《鲁拜集》彪炳史册的波斯大诗人奥玛·珈音却充满喜剧精神。这两位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诗人,除了类似的“天问”之外,似乎少有可比性,但鲜为人知的是,珈音也有过长达一年的流亡生涯,甚至动过沉江的念头。

原诗虽然泛写诗人以饮酒赏花为象征的精神之旅,却不妨解读为他的双重意义上的流亡。陶杯的意象,彰显了诗人的素朴的面相。“性空缘起”,借用佛家语,依照佛教空观的悖论,空和有并非一分为二,因为空才能有,有也是空。“空即是有”就是“性空缘起”。诗言志。诗的原意,可能侧重于修道路上勇往直前,也可以解读为在政治流亡途中好马不吃回头草。这种气节,像现代俄罗斯流亡诗人一样,把人生,把流亡生涯视为绝不回头的“单行道”,用布罗茨基自己的话来说:“一个人只沿一个方向往前走”。

战国时代,曾经雄踞长江、汉水流域,拥有灿烂文化的楚国之所以衰败,导致国人流亡,根本原因在于楚悼王宫中吴起推行的政治改革夭折,楚怀王没有采纳屈原等大臣的政见,简言之,是因为统治者的霸道、昏庸和腐败。因此,借用珈音的诗句来考察历史,应当记取的是:“人祸横来请莫罪苍天”(I.024)。另一方面,天意从来高难问,人事推移有其难以预测的历史的反讽。珈音因此这样质疑天和真主:“善人小过遭天罚,莫非主亦醉癫狂?”(I.017)像珈音一样,屈原质疑天和神:“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哀郢》)诗人诘问的是:天道不能专一,反复无常,为什么要让老百姓在动乱中遭殃呢?

依照波斯类似于佛教的苏菲主义(Sufism)诗学观点,珈音的流亡,属于“灵魂的流亡”,即人类被造之后,人的灵魂与神分离,然后踏上漫长的寻觅和回归之旅。作为信奉苏菲之道的哲人,深谙人生苦谛的诗人,珈音和许多通灵的苏菲诗人,都是这种意义上的精神漂泊者。一般来说,中国文人骚客少有人心怀这样的流亡意识。当然,珈音同时也是政治意义上的流亡者。诗人在流亡中同样守志持节,这是精神修炼和政治操守双重意义的矢志不渝的精神:

作为流亡诗人的珈音,不会通过悔过回到统治者身边。在这种意义上,珈音的流亡同样是单行道,是陶渊明式的“觉今是而昨非”,是对官场看空之后进一步寻找“真有”,即寻找真正的人生意义的精神苦旅。流亡一年之后,珈音辞去官职,回归故里,聚徒讲学,安享晚年。比起屈原,珈音乐观得多,在他的身上,浸透着在屈原身上看不到的乐天知命的喜剧精神,以及不断开悟而达成的类似禅宗的圆融。

屈原在放逐途中看到老百姓都在战乱中流亡。《九章·哀郢》是诗人哀悼楚国郢都被暴秦攻陷后的作品,作者目击的历史惨象是:“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都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大意是说:像君臣离散我被贬谪一样,老百姓妻离子散,不知下落,正当仲春二月迁往东方。离别家乡走向远处,沿着长江和夏水到处流亡。《楚辞·哀时命》云:“倚踌躇以淹留兮,日饥馑而绝粮。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意思是说:我犹豫徘徊久留此地啊,天天饥肠辘辘断了食粮。我形影相吊孤独无依啊,情思绵长思念我的故乡。《哀时命》可能出自西汉辞赋家严忌手笔,王逸认为系作者“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辞,叹而述之”,堪称楚辞中叙述屈原绝境的最沉痛的辞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