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会友
“能不感伤吗!春天,夏天才刚刚过去,那时候,多么强盛的生命力,然后,就是凋零——”
东京的夜里,身上轻轻披着萧红喜欢的沉静,不时醒来几回,躺一会儿,再安心入睡;东京的一间间房子,都萦绕着萧红书简,引人遐想。
日子奔流不息,读写,以及和朋友通信,俨然是生活一个个重要的注脚,读读写写的片刻,孤独,无助,又似乎一无所求,自在满足。就这么,翻阅到端木一个文字片断,反反复复读,然后迫不及待告诉朋友——
渡边先生听罢说,外国人要理解日本文学特质,大概不容易吧。以短歌、俳句为代表的话,一直到现在,报刊辟有俳坛,《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等每周仍然收到不少于5000份投稿。
1938年,二萧同行,到了山穷水尽,最终劳燕分飞。邂逅端木蕻良,萧红漂泊无依的命运似乎没有变改。
黄金般的林荫路上,走着走着,莫以名之,心中眼底,满满是萧红的东京书简——最美好的思念,最缠绵的牵挂,分不清是欢是愁,拂拭了最苦涩的泪仍然忘不了最清纯的甜美……
附记:3月15日,与朋友在香港匆匆晤面,他带来剪报,报道的消息是,唐纳德·基恩(Donald Keene)2月24日病逝,享年96岁。日本称许基恩为“日本文化和文学研究第一人”,其研究日本文学涵括古典以至现代,与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等有交流,英译三岛由纪夫、安部公房、川端康成等作品。基恩2012年入日本户籍名为キ一ン ドナルド(即“基恩 唐纳德”),其时,他还自取谐音雅号“鬼怒鸣门”。
“那么,瞧着落叶纷纷……”
我喜欢文字犀利,我自恨自己做不到。高尔基就不能一针见血的说出一件事。果戈理能够,勖且特林能够,鲁迅能够。我喜欢文字透明,文字里闪出一种智慧的光辉来,屠格涅夫能够,乔治桑能够,萧红能够。(《我的创作经验》)
朋友无意说起,有一回,在有乐町站亲眼见到唐纳德·基恩握着养子的手一起经过。基恩是研究日本文学的知名学者、翻译家,在美国成长,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荣誉教授,晚年定居并入籍日本。“基恩认为,日本文学地位不够崇高独立,即使日本小说创作成绩可观,仍然被指因袭欧美。而莎士比亚戏剧代表英国文学的高峰,几乎不可质疑,没有人觉得有必要指出,莎士比亚承袭希腊语学。”
“我认为,周作人精要概括了俳句的特质,那就是,俳句抒写因一时一地所引起的细腻感受。俳句包含的季语,霜、月、菊花、黄叶,暗暗拴系着特殊的情感和感慨。”
东京访书
2018年9月,再读到《我的人生——继续追求独自的哲学》,梅原述说,虽然年过九十,仍然继续思考如何创造自己独特的哲学,“我一直在思索。进入深秋,红叶鲜艳,不过,这些红叶不久就会一片一片掉落。我希望自己人生结尾也能如红叶一样。”(《东京新闻》(夕刊),2017年12月25日)写了这篇文章,属于梅原的红叶深秋,已是最后的一回。2019年1月12日,梅原故世。
12月初别了东京回到香港后,2019年的大轮轰轰然轰轰然向前推进,1月转眼过去,2月忽尔消逝,进入3月,雨横风狂,一切都无可挽回似的。东京叙谈,那些温柔如水的心情,用一句话好好志念——
无法不渴求美。无法不……
久久,我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的诗句。凋零殆尽了,却这般苍茫大气,不尽然是九曲回肠,剪不断,理还乱。梅原猛写红叶一片片掉落,似乎抵得上这个大气魄。”
红叶,草叶,强与弱,刚与柔,多么截然不同,而动人的生命气息,如出一辙。
从一串串银杏黄金般的笑声中,我走进了东京深处。银杏叶的形状、颜色、脉痕,历历在目,却美得无法相信,仰面注视着,走着,忍不住又久久注视,梭眼每一页,又缓缓,缓缓的,从叶片上挪开,转移到整株的姿态上。这时候,银杏叶轻轻飘坠,拾在手心,铿然有声——一页页,款款写着绵长的信,镂刻着纤巧的呼吸,玲珑剔透的思致,投递给秋。
“为什么以短歌、俳句代表日本文学呢?”
没有忘了说,文章1942年6月发表,那时候,萧红在香港去世不到半年,或许,端木最早把握到了萧红的文学特质,沉浸其中,以最美的泪珠串成——《初吻》和《早春》——纯净无垢的童话。
(作者是香港写作人)
别了东京
没有主动向渡边先生请教,最好读读哪些日本文学。倒是朋友近乎“怒其不争”似的,替我郑重讨教。渡边先生想了想,体贴地说:“这个,那个,可能比较困难,还是川端康成吧。”川端的神韵,大概直接联系着京都。2017年,匆匆从东京转去京都,那时候没料到,一年后的自己,钟爱东京远胜于京都。年轻时着迷川端康成的小说,后来,有点受不了狭隘畸形的美,再后来,想到的是,那是逼真的人心刻画。直接阅读日语,自己做得到吗?
东京的朋友,不意带来《端木蕻良小说选》一书。扉页上编选者王富仁先生2005年的签名墨痕犹新。朋友曾说:“王老师的话多么生动啊,他说自己在中国划了个十字。先是从山东到西安念研究所,晚年又从北师大南下汕头大学。最后给汕头大学中文系开疆拓土。”朋友深感,世界上没有了王老师,等于减去了一大截魅力。这些话,用心聆听了,依旧怕没有好好领会。完好珍藏的书,在王先生故世一年半后,两个深夜和清晨,在旅馆里的桌灯前,我一边读着导言,以及小说《初吻》和《早春》,一边喟叹。在东京,不但与朋友相会,而且读着朋友的旧书,时光似向前奔流又依依圜转,似乎,这书要让我看了,然后给朋友说道——王先生说,没有完全的爱,也没有完全的不爱。萧红在香港病逝后,端木到了桂林,冷冷清清的环境中,无尽思念,倾注于小说,惆怅惋伤,爱情,美与感伤,如幻如真与捉摸不定。
方方的小说《落日》,渡边先生翻译成了日语出版,携着这书回来,记得他说:“即使现在看不懂,总有一天,你会看得懂。”这自然是学习日语的最好鼓励。还记得渡边先生说,挑这本书翻译,是读了作品,察觉到家族的故事,其间的代沟,不管中国还是日本,原来十分接近。回来不久,听朋友说,渡边先生翻译的吉狄马加诗歌,刚刚出版了。接下来,一定又有其他翻译计划了吧?
大家一时无语。
朋友并没有接话茬儿,那会儿,他心里想些什么呢?
东京朋友勤于看报看书,却从来没有在这里逛书店,“为什么?”“没兴致。”斩钉截铁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他说,日本有许多长寿的作家,一直到了八九十岁仍然写作不辍。中国有这样的作家吗?在书铺街,朋友反复念念的一个个名字,来到眼前,似一声声亲切的招呼,石牟礼道子、梅原猛、濑户内寂听……
2017年10月,第一次读到梅原猛掷地有声的专栏文章:“如果松本清张能对自己的愤怒情绪有所控制,并从内心认为人生虽然是一场悲剧,但却仍然值得活下去的话,松本清张就不是现在的松本清张,而是与夏目漱石和森鸥外相提并论的大作家了。”(《对精英的憎恶》,《东京新闻》(夕刊),2016年12月12日)精悍的文字,自然是朋友特意翻译的。
东京,相会的美好交集点。亲切温蔼的渡边先生和朋友联袂而来。相隔一年,话匣子再次自自然然打开。
东京访书,自然以御荼之水站做起点。这个站名,直以为是周作人取的名字,连手上的车票,仿佛也有周作人剪票的戳记。在御茶之水站下了车,经过大明通一家家乐器行,斜穿过短短的富士见阪,过马路到了靖国通,就一直走进书林。每一株树,都像久久静候等待着朋友似的。在书架之间窄窄的通道上小心挪动身体,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书页翻动着无数等待的故事。许许多多,最后,落了空,可是,宁可相信,一定会不期而遇。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东京书简始于1936年7月20日,迄于翌年1月4日,三十六通,不管是署名莹、吟、荣子或小鹅,暮暮朝朝,离不开思念萧军。薄薄细细的字笺上,常常,直楞楞透进心底的是:“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十二月五日)那么琐碎那么不起眼的一张草叶,根本不承望谁会瞧一眼问一声,负载着草叶的运命,却仍然挚爱生活:“我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着客人的到来一样。……虽然房间里边挂起一张小画片来,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需要多么大的热情来做这一点小事呢?”(十月廿日)“小沙发对于我简直是一个客人,在我的生活上简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它给我减去了不少的孤独之感。总是坐在墙角在陪着我。”(十月廿一)东京,仅仅在东京,对旅馆屋里的杯子、桌子、镜子、台灯,无不感到格外亲切可爱,以至心里隐隐发疼。“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也总是开心些的”(十月廿日),幽幽寂寥啃啮心头,料不到,到了尽头,一星火焰仍然热情地点燃。
东京,这一篇长长隐秘的阅读笔记,以后,还会写下哪些内容呢?心里这么琢磨时,油然想起秋日晴空下,亲切美好的读书声,那会儿,朋友领着我一句句念基恩的短文《雨》。
从书铺里,买了吉川幸次郎的《漱石诗注》和《阮籍的〈咏怀诗〉》。将来,大概仍然没有能力阅读日语,而这二书,通过汉字,多多少少能翻翻看看。就如吉川幸次郎开卷写道,夏目氏的创作中,汉诗写作占了一定比重。告诉渡边新一先生买了书,他回想起:“读高中时,听说过竹林七贤。”渡边先生常常轻轻的一个转身,与年轻的自己微笑,招手。说起,我以前不知道夏目漱石写汉诗,渡边先生接续说:“夏目漱石像鲁迅一样,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东西方学养深厚。”
眼底心中,再怎么凄凄楚楚,甭管思念、寂寞、病愁,仍然鸡鸣鹤立,焕发着独立超然的快乐:“二十多天感到困难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静的,所以今天大大的欢喜,打算要写满十页稿纸。”(八月卅日)“我自己觉得满足,一个半月的工夫写了三万字。”(九月四日)尽管在“异国”,尽管不得不终于证实鲁迅先生去世的消息,仍然丝毫不爽说:“L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十一月二日)
东京朋友,老家在呼和浩特,自90年代初离开北京,落脚东京,二十多年来过得并不顺洽。年轻气盛,理想冲劲,差不多都消磨殆尽了,可内心深处燃烧着不熄的火种,一点不难察觉。朋友朴实,诚挚,以至说话口气硬邦邦似的,高兴时长江大河般滔滔不绝,话不投机,则半句不说。习惯,理解以后,教人备加珍惜和敬重。
仍旧,仍旧,不得不想起萧红。第三封信,到东京还不到一星期,她已写道:“昨天到神保町的书铺去了一次,但那书铺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七月廿六日)更无法逆料的是,不过短短数月后,她买给鲁迅先生的画册,已无从投寄了。
东京的夜里,身上轻轻披着萧红喜欢的沉静,不时醒来几回,躺一会儿,再安心入睡;东京的一间间房子,都萦绕着萧红书简,引人遐想。有一间,地上铺着几张席子,像“画的房子”;又有一间,挂着哪些画幅,可会是萧红亲手挂上的一幅?有时候,听见清细的声音说道,许多长长的日子,没说一句话,也没读什么书,这样一天天,不晓得怎样过下去,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似的。在东京,似乎经过一间又一间心灵的房间,细细数着强弱不定一上一下的脉搏,眼前的时空似乎不相干,恍惚不定,却明明置身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