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时代的今天，这几年朋友圈兴谈死前备案，都认为临终遗嘱与授权事宜的重要，失智如何，重病了要不要插管延命，现代流行的海葬树葬什么的。这跟数万年以前的老祖先那样交代：我死了，把我葬在那个山头那棵树下云云没两样哦。朋友们煞有其事慎而重之在考虑，将来要选择怎么样的葬礼，遗嘱意愿如何，或者若失智权利事宜如何处理。放不下的人间牵挂不少。
人在人世间，小时候是一朵花。少年是狗。青年是小鸟。中年是奔流的河。老年是星星。末年是2G。我的家翁正在死亡降临的过渡时期，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人在人世间，必须认清楚这一点，你最终必然什么也没有拥有的。认清楚了，在意识尚能理解人间的节拍，没有失智的生活里，精神上自然会疏朗自在，甚至能活得豪气，不会事事想主宰，自找烦恼去背负太多的无谓的纠缠。
家翁屡次在家中跌倒。到户看病的医生宣布他失智程度无法再独居，须要搬进安老院，不管当事人愿意不愿意。
人终，死者在人间的一切缘牵即刻切断休止。想吃喝的也咬到乏味了，榨尽一生精力图治，填平了欲望。离开了身体的束缚，他们，说是“心识”或者“灵魂”，肯定不会想念血肉身躯的我们。这个人间。
看他这般悲叹，我回应了一句话：“人间，拿来用，不要拥有。”
最近看荷兰一个年轻人到中国做见闻节目，介绍西安的葬礼。这里的人单身亡者不能单身下葬，这会延祸亲属。必须费资浩大去寻找也是单身新死亡者，进行合葬冥婚。另外，也有折中办法，现场拍摄了一场单身男子的丧礼，陪葬的是一具吹气娃娃，把我看得爆笑不已。
人类每个行动的出发点都有一份私心私欲垫底，俗成迷信对死亡的处理，各种繁杂仪式，或者简化到以二维码扫墓，写满追悼文字加贴香烛纸钱酒茶鸡鸭烧肉等图样手机祭拜，是为了安抚亡灵吗？这实在是活着的人，借以安慰自己的心灵。
夏天植物生长快速，我必须修剪过长的常青藤与奇异果软枝。每年都能在枝干间发现几个空置的鸟巢。这些空鸟巢，给了我世间物器之用而不拥有的认识。你没见过背着鸟巢在飞行或者觅食的鸟吧，何必给自己扛那么多累赘的情感与身外物？
我们与家翁隔着260公里的路程，无法频密探望。他在安老院里的起居饮食，晏起午眠，服药外出大小便，冲凉洗身，护理员都巨细无遗笔记。我每天从护理员的笔录上，阅读到他的生活状况。他的失智越来越严重了，举止怪异，意识混乱，谈事与认知时空错位，偶尔意识清楚，易倦困眠。每天周而复始的基本身体功能运作，完全抽离了意识上的情感生活。护理员每天服侍他上下床，更换便尿布，安插导尿管和尿袋，放到轮椅上。我渐渐清楚地看到，老人只剩下一个躯体。一个把餐桌上美味的食物，消化分解压缩成一团团粪便与尿液的身体。
人在人世间，必须认清楚这一点，你最终必然什么也没有拥有的。
家翁失智后，家人精神紧绷，觉得老人真是苦来磨蹭。家人的思维方向错误了，都想象他在受苦。我告诉家人，身体是自然物，都有独个的演化程序。一切的感受，是我们对事物接触而想象，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世间很多的想象，都是在听与看之后想象酝酿，与实在的事实进展，有很大的分歧。现在他的意识模糊了，无法觉察到苦。这个安老院近20个老人居住，由小组护理员24小时看顾，他得到最好的护理，应为他感到欣慰。
为了跟随世界新闻的速度，我立了推特号。看世局风云之余，偶尔读到小人物的感慨话语，碰撞出自己的想法，闪亮划过。这天，推号有人说，“静下心来回想过去的生活，人间不值得。”
荷兰60年前已设有葬礼保险。很多家长自婴儿出生后，即为新生命买葬险。保费只有数欧元一个月。到40多岁就无须再付费，因为保险公司认为客户所支付的治葬费已足，令我眼界一开。目前一场葬礼的费用，简约的是7000欧元（1欧元约合1.53新元，下同），有个人意愿要求铺设的约1万欧元。倘若55岁才开始投保，只须月付27欧元左右，满30年即可停止付费。
人一死亡，家属立即通知治丧公司。治丧公司有停棺场所，设备冷箱房保护尸体不腐。他们不使用注射防腐剂的手法。停殡五天内，家属到停棺场要探望亡者，做短暂心灵告别来安慰自己时，他们便把尸体从冷箱房推到摆着鲜花的会客室，让家属追思。之后，再把尸体推回保存。在死亡发生后，家属亲自打电话通知亲友。出殡日，亲友才到场聚集，举行宗教告别仪式或简单的告别会，互相慰问。蛋糕与茶点招待等，治丧公司安排备好。火化后，倘若家人不愿认领骨灰，骨灰便由他们处理，磨成粉倾埋大地。
死亡是人类最古老的话题。比任何宗教与生活问题的讨论都来得古老！古代南美洲人薰尸处理，埃及人有木乃伊藏尸，最怕肚子饿的中原人，一大堆食品陪葬了还不安心，器物到活人陪葬的残忍，浩荡军队陪葬的兵马俑只能说是死得心识完全没有安全感。活人关心临终处理，是因为许多人眷恋这个人间，不舍这个人世间，不舍世间亲情与物质甚至于自己的身体。那些不关心自己的临终与死亡的人，大致上都是最想出离这个人间的人。无需宗教的指引，他们只是不关心身体而已。
（作者是本地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