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是一个马来姑娘。她说书店其实是出版社自己的,老板办公室就在九楼,他要见我这样喜爱他的书,一定会非常高兴。
“英格老人对婆罗洲青蛙研究的贡献非常非常大,他是世界上研究蛇和青蛙的开山鼻祖。后来砂拉越州元首还专门为此授予他拿督称号。”
他从小生长在山打根,对森林中的昆虫、蝴蝶、植物、花卉一类的天然世界充满兴趣。他说,那时见到一种蘑菇,不知道有没有毒,能不能吃,叫什么名字,当时没有这方面的资料。见到蝴蝶,也不知道是什么种类,昆虫更不用说,几千上万种,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看到兰花,只知道是兰花而已。“我想,婆罗洲的自然资源这么丰富,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办法把这些资料找出来,然后发表成专门的书,让那些对此感兴趣的人,让全世界的爱好者,对它们有进一步的欣赏和认识。”
好啊好啊,我说。于是一通电话打上楼去,老板答应来二楼印度人开的咖啡店会我。
十八般武艺都用在出版上
“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像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这些年来,他到底出版了多少婆罗洲的书?他笑笑说,还真没统计过,应该不下200部吧!
1992年,曾昭伦开始注册婆罗洲自然史出版社(Natural History Publications),专门从事当地野生动植物专业图书出版业务。
新加坡直肠外科专家萧俊,一位享誉国际的英国爱丁堡皇家外科院士,花了很多时间去婆罗洲捉虫子,又去欧洲博物馆观看各种标本,后来编写出版两部《婆罗洲竹节虫大全》,随后又分别出版新加坡和苏门答腊竹节虫专书。去年出版的A Taxonomic Guide To The Stick Insects of Borneo(《婆罗洲竹节虫分类指南》),更汇集他20年心血结晶,厚达454页,介绍337种类和亚种的昆虫,包括15个新属、52个新种类和亚种。该书出版后,整个大英博物院收集了几百年的竹节虫也根据萧俊的研究成果重新调整分类。
“我出版10本书,会有10位专家,青蛙有青蛙的专家,兰花有兰花的专家,竹子有竹子方面的专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这些专家堆里打滚,同他们的关系非常好。”
“我是老一辈人,至今还是看重纸质书。我们的图书都是彩色图册,摆在书架上,本身就是艺术品。至于将来出不出版电子书,我不懂,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会把它交给年轻人去探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的日子不也上好么!
他笑呵呵地走来,白白胖胖的样子,戴了近视眼镜,看光景应该比我长几岁,满头白发没有一丝杂色。坐下,递过名片来,才知道原来他有“拿督”荣衔,姓曾,叫曾昭伦。
曾昭伦推出的图书不但品味高、专业性强,且印刷精良,深受国际专业人士好评。可是他的两家出版社,搭上他本人在内,目前只有8个人。在公司里,他既是画家,又是摄影家,还亲手在电脑上编排、审阅、校对书稿,甚至在印刷厂校色把关,把十八般武艺都用在了图书出版上。
青年时期的曾昭伦注册过一家贸易公司,专门经销T恤。
很多时候,人的命运往往是由老天冥冥之中安排好的。文质彬彬的曾老板其实只有中学文凭,当初家贫念不起大学,去英国学了一年半园艺学课程回来,先是独自从老家山打根来亚庇做中学美术代课老师,随后又跟自家姐姐一起打拼,在这里开了间小小的礼品花店,也正是楼下这间“婆罗洲书店”的前身。
电子书和互联网的风行,让传统出版业越来越面对更大的挑战。如今曾昭伦同样面临大环境的冲击,印数越来越少,成本越来越高,导致书价越来越贵,市场越来越收缩。
曾昭伦对婆罗洲特别钟爱,特别有兴趣,因为他出生在这个神奇的岛上。他办出版社,是为了尽可能把婆罗洲的资料完整保留下来,让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这里,进而保护这里的大自然。
婆罗洲的螃蟹种类繁多,还有许多有待人们进一步发现,而婆罗洲的淡水螃蟹专家,居然也是新加坡人,即国大生物学教授、莱佛士生物多样性研究博物馆馆长黄骥麟。黄教授的门下高徒、国大生物系鱼类分类学讲师陈旭辉博士,也在这里出版了《婆罗洲清道夫鱼》。
“他是一位非常、非常厉害的新加坡人!(他唯恐我没听明白,连续用了两个“非常”来加重语气。)他在直肠外科领域是国际权威,在竹节虫研究方面又成了国际权威。我们每个人,包括出版社聘任的大英博物馆评审专家,都佩服他。”
出版与著书介绍婆罗洲
书架上陈列更多的是有关婆罗洲奇异的植物花草、飞禽动物和山川河流一类的专业图书,以及婆罗洲鳄鱼、大象、野牛、穿山甲、太阳熊,一排排站在那里,琳琅满目,让人爱不释手。
十年前,他成立Opus Publications,专门出版婆罗洲历史、文化、社会学等人文方面的著作,并得到有关方面的授权,也将上世纪初欧美人写的有关婆罗洲的专业图书翻印出版。
一天,店里走进一对洋人,男的约70岁左右。曾昭伦英文好,与对方搭讪,得知他从美国来,是做青蛙研究的,便随口考考这位美国人,知不知道有一本专门介绍婆罗洲青蛙的书,叫A Field Guild to The Frogs of Borneo。他说,这是目前唯一关于婆罗洲青蛙的大部头著作,作者叫Robert Inger。年轻人完全没料到,老人家静静听完他的介绍,谦蔼地回答说:“我就是Inger。”
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同我聊起往事。当年代课住学校,有学生知道他平日喜爱花草虫鸟,捉到一条毒蛇,专门送来他宿舍放进玻璃缸当宠物供养。课余时间,他去田间地头捉青蛙回来喂蛇。“那些年生活很清苦,但想起来也很丰富。”说到那时情形,曾昭伦至今仍津津乐道。
这些年来,曾昭伦同英国皇家植物园、新加坡国家公园局、吉隆坡马来亚大学、芝加哥博物馆,以及在瑞士的世界野生协会等机构联合出版了不少专业图书,让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更加熟悉和了解婆罗洲。这样的工作,原本应该是由政府出面做的“国家形象工程”,曾昭伦以一己之力承接下来,完全靠他自己单打独斗。“说起来很可悲,我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得到政府的认同和肯定。我做这样的工作,完全靠一种理想在支撑自己。”
“我做这件事情,始终都是以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心态来做的。我热爱这门事业,否则根本不可能坚持20多年,一直做到今天。现在有人会说我是生意人,其实我真的不算生意人。金钱对我并不是第一位的东西。如果真要为钱而做,我不会做这类专业图书。”他说,以他现在的资产,不做书,赚的钱会更多。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我对婆罗洲特别钟爱,特别有兴趣,因为我出生在这个神奇的岛上。我办出版社,是为了尽可能把婆罗洲的资料完整保留下来,让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这里,进而保护我们的大自然。”
这次在亚庇又有了新发现。市中心威士玛商业中心底层一个僻静的角头,一间规模不大却清新爽目的“婆罗洲书店”,一架架书柜排满图书,印刷精美,图文并茂,都跟婆罗洲人文历史和自然生态相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敢说,世上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这样的婆罗洲主题书店了。
前不久,曾昭伦到文莱参加一个东南亚热带雨林研讨会,很多人将他带到现场的书抢购一空。不少婆罗洲方面的研究专家争相同他交换名片,要他帮忙出书。于是他手头就记下了接下来计划安排出版的新书名:一部介绍婆罗洲蕨类植物,一部介绍婆罗洲蚂蚱,一部写婆罗洲姜花。“这些作者全都是这些领域的专家,个个都是博士。我对书稿的遴选非常严格。我出书有质量保证,讲求权威性、学术性和可信度,不会乱来。哪怕你自己出钱,我也未必要出你的书。我会珍惜出版社的声誉,坚持我们一以贯之的专业品质。”
最先喜欢上婆罗洲,当然是受了本土作家李永平、张贵兴和吴岸等人的热带雨林文学诱惑。那一个个充满幽冥奇幻光影,散发茂林荒野气息的文字,让人读后心头总是痒痒的,一时无可无不可,非得亲身踏上那方水土方能释怀。
这些年空闲多起来,忽然对神秘的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产生了浓厚兴趣。认真算来已先后五次去过那里,而这次更是一去超过一个月。没有别的理由,实在是因为它深深吸引了我。
曾昭伦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见到一位著书人,一位著名的动物学家,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英格那本书,1962年美国芝加哥出版,多年前他从一家二手旧书店买得,一直伴随身边,从头到尾不知翻阅了多少遍。这位卖T恤的年轻人忽然突发异想,对老人说:“英格先生,您这部书虽然出版很多年了,可是我们婆罗洲的人大多还不知道。我可以在本地翻印销售吗?”老人朝这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望了望,爽快地答应了。
1990年,曾昭伦以自己贸易公司的名义出版有生以来第一本书,这部关于婆罗洲青蛙的大型专业工具书,让他一炮走红。
他开始认识世界上许多动物学和植物学方面的专家学者,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关系,先只是为他们出书,后来自己也加入写作队伍,同专家一起合著出版过A Guide to Beetles of Borneo(《婆罗洲甲虫大全》)和A Guide to Lanternflies of Borneo(《婆罗洲斑衣蜡蝉》),也写过一本介绍婆罗洲神山的书。
美国作家凯斯(Agnes Keith)的英文版自传体三部曲《风下之乡》《万劫归来》《白人归来》,英国探险家、人类学家哈里森(Tom Harrisson)的《婆罗洲故事》,梅森(Elizabeth Mershon)的《婆罗洲野人》,鲁特(Owen Rutter)的《英属北婆罗洲》,以及阿兹布鲁克博士(Dr. Hans Hazebroek)的两本大部头《砂拉越国家公园全览》和《丹浓谷雨林》,被我通通买下(书价一点不便宜!),装满两大口袋,提在手上沉甸甸的,心头却充满无以名状的欢喜。
“你知道婆罗洲的蜘蛛专家在哪儿吗?”曾昭伦忽然想起了什么。“在新加坡!你们的前资深外交官,曾驻澳大利亚和文莱的最高专员,现在是新加坡世界自然基金会主席,叫许国丰。”
不料第二天晚饭过后,他发现出逃的毒蛇回来伏在自家窗门上,于是慌忙中顺手抄起一根长铁丝将其钩下来,当场打死了。随后他把蛇放进酒精瓶里,送给了沙巴博物馆。“我还记得,那时的馆长是个英国人。直到现在,博物馆里还有很多标本是我送过去的。后来我也捉到一只56.7公分长的竹节虫,上了健力士大全,标本送给了英国皇家自然博物馆。我从小喜爱野生动物植物,这样的经历,使我最终走上了出版动植物专业图书的道路,好像一切都是天意吧!”
与新加坡专家的缘分
我们的谈话两次被电话打断。电话那头也是一位学者,同他约订时间商谈出版《婆罗洲民间传说》。“我心里清楚,出版这类图书赚不了钱,别家出版社也不要做。不是其他人做不到,而是他们没有我这样的理想。可是想想,这是人家花了一生的心血写出来的书稿,既然别人不愿做,那我就来吧!所以一旦发现好的书稿,我会认真评估,只要不亏本,还是愿意帮忙出版。”
许国丰当年在文莱做外交官之余,常外出捉蜘蛛来研究,并委托曾昭伦为自己出版了第一本书。“后来那本书很畅销,1000多本全卖光了。我建议再版这部书,他说我们不如来做一本新的。果然,后来这部新版《婆罗洲蜘蛛大全》,可以说空前绝后,没有人还能把蜘蛛写得更加完整了。”
忽然有一天,他发现缸里的毒蛇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走了,顿时吓得神色大变。他心中打鼓,又不敢声张,希望它能大事化小,自己溜回森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