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编辑的,最忌对作者有成见、偏见。蓉子的小品,自有独具的生活特性。我之后主持《新明日报》,邀她“回栏”,续她早期曾在新明写作的前缘至今。

爱文学,爱写作,这是上天对蓉子的厚爱。她8岁随养母从潮州下南洋,住在小笨珍。入学已属超龄生,家穷,放学后到巴刹给鸭贩摊拔鸭毛,赚零钱买图画本。小学念四年半,初中二即辍学。养父母对她刻薄,异乡成长的童年和青少年日子不好过。报纸和文学成为她在孤海中紧抓的一根精神漂木。

主持秋芙信箱 跨越三个十年

从前时乱,从大陆避居香港的文人,像刘以鬯、三苏等,为了稿费,一天写几家报章专栏等闲事。在本地,有个时期,每星期为三家报纸供七篇稿,虽然不能与香港的自嘲为“写稿匠“的名家媲美,蓉子算是个异数吧。

读了睡个觉,明天又是一天。谁能凭一封回信而改变一个人生呢?

秋芙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丽琳举了个事件:有个男子,急电报馆,说老婆跑了,要秋芙救他。尽管被告知秋芙人在上海,他仍不死心冲来报馆。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编辑只好让她与秋芙联线。男子坐过牢,改过自新,取了个中国太太,但又做错了事,把老婆气走,留书要离婚。在秋芙的远程开导下,男子最后挽回妻子芳心,喜剧收场。

自1969年向《南洋商报》投出的处女作,蓉子业余写作,半世纪以来,以不同的作者角色,与华文报的关系说是有缘也无缘。

不过,后来她在电视周刊当特约,把一些采访之余的边角资料凑写,在星洲写“访员手记”专栏,加上连载小说,稿费每月达1000元。

“卤汁”得赖心护养。蓉子回来新加坡,一定把“老卤汁”从密封冬藏的雪柜里请出来,慰养慰养,她坚持传统炭火烧。送卤鸭,能以之略表心意,而生活再忙碌,运笔为文,最能抚心养志。

蓉子确是勤奋,尤其在上世纪70、80和90年代,几乎年年出新书。当时读书风气相对来说不赖,她的书一本销量可达5000至1万本。比如小说《初见彩虹》,就出了四版,卖出2万多本。

例二:在报端读到美发店“美珠”的创业故事,跟“秋芙”有关。我跟蓉子提起,她说回复过数以千计的问询,当然不知所以。直到一天,她无意间听人赞美“美珠”这家字号,就径直上这家店子的门,还表明“秋芙”要访问老板。电话另一端,直呼“恩人来了”。两人初次见面,美珠女士对她说:“当年很痛苦,你要我为了孩子坚强活下去。还叫我必须学一门手艺,才不用一辈子依靠别人。没有你的指导,就没有我的今天。”

时过境迁,代之而起的是现在这幢现代广厦。在这里,怀念故人,遥想当年这个“潮州阿爷”休闲所,也常有诗人墨客雅集的情景,欣喜文化活动继续在这里结彩。

在我任职《联合晚报》期间,晚报有个栏目叫“唱双簧”,两位潮籍作家蓉子和黄叔麟,稿子一左一右并列,各执一词,煞是热闹,很受读者欢迎。

我用微信向蓉子求证这些事。她回说:“那次之后,我还是竹篮打水,不再痴心妄想了。隔年,就帮朋友搞阳光爱老院,一做十年。这也是我后来能在中国开创医疗企业的基础。”

在报纸被视为“精神粮食,指导明灯”的年代,华文报副刊的“社会服务”版,置身在芸芸版面中,最贴近读者现实需要和切身感受。举凡医药、法律、劳工福利和心理咨询,不一而足,皆设专人回答。

这几段无缘之遇,我调侃说:“幸亏你没进报馆。不是吗?”“否则,不会有今天的蓉子。”蓉子回复:“搞笑的是,当时说要来的女编也没去晚报,一切都是天意安排。”她还传来一首诗:“往事悠悠过,桩桩与君说,恨不从头来,昏眼数花落。”

蓉子喜欢自诩17岁年纪时,李赛蓉已经是经历过“三国五朝”的小民了。三国:中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五朝:民国、新中国、英殖民地、国阵、行动党政府。

蓉子写过一本厨艺心得《蓉记小厨》,对“蓉记卤鸭”深以自豪。旅居中国上海20多年,每次回家都乐此不疲做卤鸭。我向来食缘颇善,每次喜滋滋获得一只,就权当送餐员,帮忙送卤鸭给朋友。卤汁是越陈越藏味。送卤鸭给朋友,利人利己。蓉子说:人家吃鸭我留香。

(编按:本文为潘正镭于2019年8月3日在醉花林举行的“蓉子创作50年回顾讲座”之演讲,再经作者整理为定稿。)

谢克姚紫提携 编辑作者情深

我不时上谢克先生在马林百列的家门,就是代送卤鸭。

虽言“三岁定终身”,放在蓉子身上,她证明了这未必准确,因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但放在文学上,假设三岁只是“从小”的一个比喻,那么,可以说,蓉子的中文,从青少年时期起,勤勉自修,打下了她往后执笔写作的基础。

1969年,蓉子20岁,心怯怯地投出人生第一篇稿件《食谱——猪肉蒸蛋》,捧着《南洋商报》读着手写文字化为整齐的铅字,从此笔耕不停。南洋商报编辑谢克,陆续发表蓉子许多作品,连载她的小说,不断地给年轻的作者鼓励打气,两人成为莫逆之交。

这20年来蓉子旅居中国,举家居住上海,深入异国的经验和体会,在早报和新明副刊,前后撰写专栏“请你与我同行”“情未了”,蜻蜓点水,扩散的涟漪却总带世情的辛辣冷暖。2018年她出版《蓉子讲中国故事》,88篇小故事,拼贴一幅遽变中的社会缩影,让美好人事在纷杂的世事中润泽人心。

我退休,你专栏退场,这可不能相牵扯。我灵机一动,敷衍说,再过两年,你在报上写作就半个世纪了,到时还可以办纪念会呢。

第二次是星洲行政部要聘用她当秘书,她自知英文不行,哪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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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子主持生活与爱情专栏“秋芙信箱”长达30年,算是个记录。图为新明日报版影(1997)。(作者提供)

我在新明日报资料库里搜索到两案例:

15岁辍学,带着两个纸袋,离开小笨珍,走进工厂当女工。纸袋里装着表姐送她的《古文观止》和一本给人烫衣服换来,快被她翻烂的《辞渊》,她捧为学习的葵花宝典。在新山玩具厂拗铁条做模型,手痛指破,念兹在兹一段读不透的古文,是否真有疗愈作用呢?

蓉子初初投稿给报章,笔名殊多。她在《南洋商报》化名雪兰首投给妇女版刊登之后,再试着另以“蓉”为笔名投稿给《新明日报》文艺版《新风》。该文《闺怨》也是一箭中靶,见报时,作者署名却添了个字变“蓉子”。不过,版面上印有一行黑体字:“请作者‘蓉’晚间与本版编辑联络。”

(作家是新明日报前总编辑)

蓉子说她毕生有三爱:煮饭、写作、赚钱。

秋芙回应读者,机智、幽默、不拐弯,有看法,直逼人生。往往“金句不断”,令人苦笑,偶生激励,心结纾解。一般读者爱读。别人的事情,事不关己,遂了窥密的好奇,但有时又感觉A君之烦恼和自己、周边朋友B君之所困不也似曾相识?

原来,在我转告谢老的情况和心意后,蓉子马上和刚从上海行医回家的儿子许文奇医生,登门慰问谢老,并安排好今天的车子接应。

蓉字创作50年回顾讲座——蓉子为潮籍,活动由潮州八邑会馆和醉花林合办,名正言顺。个人荣幸,受邀讲话,或许是自己找来的吧。事缘2017年我自《新明日报》总编辑职上退休前夕,新明专栏作者蓉子向我提出,她此生无缘当报人,但一生笔耕,十分珍惜与华文报的文字因缘,也该到歇息时候了。

写作是谋生事业以外的一生志业。这是蓉子的信念。2019年,即是她创作半世纪的年份。虽然她有疑虑,毕竟写作50年的作者不乏其人。我仍硬着头皮履行诺言,座谈会由会馆主策,我则央请聚舞坊严众莲老师团队出马,创作、呈献两场文学与舞蹈演出——“文舞双全——与蓉子、潘正镭的文学感应”。节目中的《侨批》和《母亲》,是年轻编导吴燕丹和蔡适吉分别根据蓉子主编的《侨批里的中华情》和散文作品《母亲》的内容取材编成。

蓉子在报章上经营多样题材,孜孜不倦,依我看,这都不过是她在人生虚线上的心思整理磨炼。“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若她能以经历之时代,经历之人生,相为纵横,足以自书一部江河代表作。这是作为一个编辑人,读者,和朋友的最大期待。

不能。上帝也不会打包票吧!但是,当人处在人生转折的节骨眼上,往往那是高山悬崖,那是大海滚浪,那是交叉路口,需要有力量来拉一把。有时,遇上指点,轻推一下,或许能回神,释放自己。

当我还是年轻的早报副刊主任时,随着海内外作家来“醉花林”交流,而今花甲以报人身份,站在醉花林讲坛,为一位50年与华文报结下不解缘的作家,以“蓉子与华文报的无缘与有缘”为题讲话。算是名正,更希望所言也顺。

每逢不上学的日子,就到隔壁的小贩家帮忙。这家人订阅《星洲日报》。剥一大盆虾子,刮一大盆鱼糜打鱼丸,完工后就可以借报纸借武侠小说。她有个表姑家境好,书多,有许多中外名著,蓉子借来,读不懂的照读不误。

联合早报的生活与爱情“晓燕信箱”,前后在晚报和新明出现的“秋芙信箱”,都很受欢迎。在我任早报副刊主任期间,“晓燕信箱”让我有机会阅读许多读者来函,主调不外生活困扰,婆媳摩擦,人际关系,情感问题。问世间情为何物?固然动听,但一封一封信里的迷茫人生,确实攸关实在的人生抉择。晓燕的回答规矩温婉,秋芙的作风则直率利落。是两种性格和人生观的体现。

这个乱世至盛世之间的迁徙概括,从一个农村女童南来,工厂女工,结婚生子,离婚,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单身到中国深山采矿,间中经营爱老院,餐馆,说服当医生的儿子媳妇到上海创业,及至成为中国第一家挂牌门诊公司“新宁医疗”董事长。人生事业,如何顿挫崎岖,平顺风光,始终坚持的是文学之笔,支持新中文教活动,慈善事业,文艺编著等身。今年,是她创作50周年纪念,也是她人生70启端之年。

秋芙专栏里的一句话:“既然有那么好机会,你还年轻,为什么不给自己两三年时间,闯一闯?”他当时捧读报纸,或许正是心里所想,无疑这是定海神针,毅然出来打拼,终于有成。不时思想起,时隔多年仍要通过报章表达心意。

蓉子一生经历,是跨海的,也是跨时代的;是迁徙的,也是安身的;是农村的,也是城市的;是宿命的,也是反抗的;是男权的,也是新女性的;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是人情的,也是世故的,这间中穿串的主轴:一个女性的觉醒与回归意识。

例一:2006年10月18日报道:一名45岁,名叫林国平的机械行老板,急欲寻找恩人“秋芙”。事因他25岁时,为一名受雇技工,朋友鼓动他辞职,自己承包工程。面临抉择,内心交战。他写信给秋芙。

秋芙,就是蓉子。秋芙的读者,肯定比蓉子多得多。她的“秋芙信箱”,先在影视周刊开张,几年后的1983年转往晚报,然后新明至2008年左右,营业30余年。一个信箱持续三个年代,有第二人吗?

至于南洋商报的门槛,也尝试过,本来眉目有了,最后也不了了之。再后来是1987年,听说晚报副刊有空缺,她提出申请,基本上谈妥,兴高采烈以为终于可以进报馆。最后,因为某时尚杂志的某女编要过档,结果又泡汤。

一个社会信箱,前后主持了三个十年。人,与人的处境,根本问题,总以稍微差异的方式重复。如果重新去审视,那个年代读者的提问,那个年代草根人物的心声,足以分析出一定的社会意涵。“秋芙信箱”无疑是一批好材料。

今天,在座约有300多人,我要特别提一位报界/文艺界老前辈。上个星期,我在驾车,手机响,对方声量大,是我熟悉的口音。在车内回话,我也要张大喉咙,因为来电的老先生耳背。他说读了早报,得知这个讲座,知道我有份参与,请我转告蓉子,他想来但来不了。原来,老人家刚从医院回家。

蓉子自称左是“文字欲狂”,右是“文坛杂牌军”。她写小说、散文、杂文、电视剧、剧评和食谱等等——从《南洋商报》《星洲日报》《新明日报》《联合早报》《联合晚报》电视周刊到多种娱乐和文学杂志。

20年后的“秋芙”,在2014年11月8日新明“情未了”专栏里,写了篇《美发店奇遇记》,记下这美好的相见。

重读蓉子年轻时的文章,少了一般文青脱不了的呓语,她的行文,少了学校命题作文滋养的习气。直到今天,她笔端总染点古雅,节奏明快。尤其小品文,起承转合,看出是反复阅读《古文观止》与话本类书籍,加上后天对传统戏曲喜爱的潜移默化所致。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投稿者,遇上一位热心的文艺编辑——一晃眼,50年的情谊。一个今年70,一个今年90。我提这事,在于说明:一是新马的文坛与华文报章,曾经很长的时间,几乎是藤攀树;二是,文艺编辑和作者的人情交往,佳话不乏。

1989年《联合早报》举办第4届 “国际华文文艺营”,醉花林为其中一场交流会场地。别墅园地开阔,南洋风情冉冉,我记忆深刻,当时是1989年6月初,北京街头发生的学生抗议浪潮正炽热,中国大陆作家刘再复和王安忆临时来不了,海外作家李欧梵、蒋勋、也斯和张大春准时与会。交流会由杜南发主持,本地作家群中,戏剧家郭宝崑也在座。同事韩山元熟悉地为大家介绍醉花林俱乐部近一个半世纪的历史。

蓉子在早报副刊《四方八面》写专栏时,文章修辞被更改,时有意见,有一回火气大了,她有理由坚持,但身为主任,作者与编辑发生矛盾,我有立场。我们两人一来一往,可惜,对中文词性与报章用语“彼此严词”的电邮都化烟了。火药味正浓时,她选择退出,我接受。

今天,很高兴地看到,90高龄的谢克先生和夫人就坐在台下。

蓉子生于中国,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她8岁时被养父母带过番到马来亚的小笨珍,那是1957年,马来亚脱离英国殖民地,成立马来亚联邦;1965年,她过长堤到中峇鲁一家童装店打工,那一年,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独立。

老编是鼎鼎大名的作家姚紫。年轻的女作者没有对笔名被改生气的条件,一通电话之后,原名李赛蓉的“蓉”恭敬受教,从此叫“蓉子”。后来在红色居民证上正式加入这个中文名,以表示对姚紫先生的尊敬。台湾有个诗人“蓉子”,1983年报馆主办第一届国际华文文艺营,新台两个蓉子相见欢,留为佳话。

其实,文青时候的蓉子,曾多次与报馆擦身而过。一是在1976年,她带着剪报到星洲日报应聘,败在一位主任问她哪个部长在哪部门的考核。报馆接受她当校对员,由于只有小学文凭,薪水165元。算算,够吃午饭,够来回搭巴士而已,只好谢绝。

左为文字欲狂 右为文坛杂牌军

新明编辑陈丽琳在《一页页,真实在人生——秋芙信箱十年》(新明日报40年典藏书,2007)一文中记述,这十年间,接获5000多封信,每一封她都亲自打开,整理好交给秋芙。秋芙即使人在上海经商,每一封都仔细阅读,到底报章对来函有取舍,她都尽量设法给读者提意见,例如直接寄回信。

作家蓉子年轻时数次与华文报大门擦身而过,但她50年前从第一次投稿给报章开始,就以不同的写作者角色出现在报章上。华文报章与写作者的互动关系,历来不乏佳话,本文陈述其中一个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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