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很大程度上定义大陆中国的精神和气质,但他也是个复杂的人物,自称身上既有虎气也有猴气。他既缔造新中国,也导致大跃进和文革那样的“民族浩劫”(中共1981年《历史决议》的定论)。这就催生如何用好毛泽东的遗产的问题。

西方正在准冷战中打压中国,自然是只注重毛时代的灾难。毛的功绩只对中国有正面意义,对西方只有反面意义。毛对近代中国摆脱“百年耻辱”厥功至伟,但中国的崛起使西方感到莫大的威胁,所以他们不可能赞扬。中国人则只热衷于中国的崛起,为了这个什么牺牲都值得,包括大跃进和文革的“浩劫”——这个词在当代中国人中几乎失去想象力和意义。

当局也打政治正确的禁忌牌:一上来就是“七不讲”,2018年还颁布《英雄烈士保护法》。最近还开除一个教授的公职,原因是他对《沁园春·雪》不屑的评论(本人恰恰认为这是毛诗的顶峰)。有人会说,这些小节无碍大局,对维护秩序有好处,也顺人心、平民愤,但这也正是暴民和暴政产生的心理机制。

美国有无言的大选来回归理性,中国靠什么呢?中国人刚唱完《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就唱《东方红》:“他是人民大救星”,一点都没有违和感。文革中谁要是胆敢称“教员”,一定会被批倒批臭,还要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从众,非白即黑,上纲上线,暴力和走极端。这种现象常常在当今的网暴中还魂,共同点是躲在群众或网络的匿名之后,不讲道理,单讲禁忌。

这反映出认识并没有深化和进步:毛是刘非后又怎么样?难道再发动一次文革不成?毛对人性没有足够认识,对群众的暴力也没有足够思想准备,一味以革命的名义理想化和浪漫化,用阶级斗争的理论将它合法化,以至他面对大规模、持久、破坏性极大的暴力时,显得束手无策,一面喊“天下大乱,形势大好”,一面派出军队实行军管,改口要“安定团结”,但已酿成十年浩劫。毛泽东教条地强调阶级性,为了政治目的抹杀人性和个性,破坏社会稳定和健康发展的基础,以及社会道德生长的温床。毛后中共领导层只是部分汲取文革的教训,再不敢发动群众,搞群众运动,并且对维稳、强化国家机器投入巨大;但又回归毛的老办法:强化信息、舆论和思想控制。

正是历史人物的多面性,造成人们在对他们的评价上的扭曲和各取所需。美国国父最为人诟病的,是他们在提倡自由平等和人权的同时,却在蓄奴以获得经济利益。这些也使他们成了当代美国政治正确的批判对象。在 2019冠状病毒大流行期间,美国出现文革那样的历史大清算,抗议浪潮导致历史纪念碑、雕像和历史人物的遗产的劫难。一些地方的华盛顿雕像被污损;杰斐逊的雕像被拆除或破坏;例如,纽约市于2021年从市政厅拆除杰斐逊的雕像。他们被归为南方邦联的李将军的同类。

毛泽东的现实价值

对于毛泽东,中西、左右对他的评价大相径庭。西方人像对斯大林一样,不假思索地称他为“独裁者”“暴君”“屠夫”(mass murderer)。在深受文革、反右、大跃进和历次政治运动之害的精英人群中,反毛情绪激烈;他们有人称天安门纪念堂为“茅房”。但在广大民间,对毛的朴素感情一直很浓厚,不仅经历过毛时代的清贫和动荡的人如此,现在连出生在改革开放中、对毛时代毫无经历的许多年轻人也如此。他在中国百姓中的威信无人能够撼动,几乎是一种精神和心理需要。

毛在这种象征意义上的伟大,在中国大陆已经成为政治正确的中坚。毛泽东遗产的共同价值,包括他的气势磅礴的大无畏精神, 民族自信自尊,他提倡的廉洁和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的工作作风,他一贯的反官僚、反特权的态度;尤其是他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他的言行中的“人民性”,是他在民间的威信长盛不衰,和人民对他热爱、感到亲切的主要原因。中共近些年来的一系列“以人民为中心”的施政纲领,其实是在“回归毛泽东”。

但他比较认同“伟大的导师”的英译“teacher”——出口转内销就成了“教员”。英文teacher远远没有中文“导师”那么高大上,但直呼“教员”并不是对毛的贬低,反映的是一种亲切感:毛已经不再是文革时的神,中国人更成熟了。

华盛顿因领导能力和正直而备受尊敬,是自律和团结的典范。但他终生拥有奴隶,只是在遗嘱中释放奴隶。同样,雄辩的《独立宣言》作者杰斐逊宣称“人人生而平等”,但他不仅拥有奴隶,还与其中一名奴隶萨莉·海明斯生下孩子。亚当斯是法治的坚定捍卫者和不屈不挠的爱国者,但他的总统任期内通过限制公民自由的《外国人和煽动叛乱法》。富兰克林是一位外交大师和发明家,以魅力和智慧而闻名,但他生活方式放纵,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汉密尔顿是金融体系的鬼才,但他傲慢而冲动,死于与当时副总统的决斗。麦迪逊是一丝不苟的“宪法之父”,但他支持奴隶制以维持政治联盟。托马斯·潘恩死于贫困和酗酒。这些都不是秘密,但掩盖不了他们的历史功绩,也无碍后人对他们的敬仰。

比起文革时期的打、砸、抢和破四旧,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但产生机制惊人相似,都是用现代标准来衡量历史人物,无视他们作为时代的产物及行为的必然逻辑,也无视这些人物的历史功勋。这就是中共常说的“历史虚无主义”。所以,文革不是中国的专利,背后的愚昧认知和行为逻辑是人类共有的。

美国有无言的大选来回归理性,中国靠什么呢?中国人刚唱完《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就唱《东方红》:“他是人民大救星”,一点都没有违和感。

一个历史人物的价值永远是对今天的价值,“国父”级的历史人物尤其如此。他们是一种精神、一种理念和理想的象征,也是对现实世界的吐槽。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历史真实性处于次要、服从的地位。美国的开国元勋在历史上占据着近乎神话的地位,他们是第一个以自由、平等和民主理想为基础的国家的缔造者,是理念立国的先驱、富有远见的开创者。他们打下现代治理的基础,改变世界历史的进程。然而,他们也是人。探究历史原形,完全可以把他们写成一群高高在上的老爷、奴隶主、一群无赖、酒鬼、男女关系混乱的普通人。

毛的遗产和国民素质

当年刘少奇无法理解毛泽东所说的,党内有一个新生资产阶级,群众须要造反来“反修防修”和推动“继续革命”;提出以他辞职来换取对广大干部的保护。数十年后,刘的妻子王光美看到改革开放的社会巨变后恍然醒悟,对毛的“卓识远见”无比佩服。她推动毛刘两家的和解,但和解的基础建立在毛是刘非,很具讽刺意义。

历史人物的现实意义

不搞群众运动,也不允许群众搞政治运动,对稳定和巩固政权有合理的一面,但搞“统一思想,统一意志,统一行动”,在改革开放的市场经济条件下终归是自欺欺人,既埋下社会不稳定的根子,也抑制经济发展的活力,还妨碍人民的政治成熟。应该在经济基础上建立上层建筑,而不是以上层建筑来决定经济基础。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刚刚过去的美国大选,其实已经清算美国近些年的激进左流。特朗普最有效的口号是“回归常识”。同以意识形态为纲的左派相比,保守派并没有提出响亮的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很笼统,斗嘴完全不是“进步派”的对手——选前民调中民主党大有希望。有意思的是,左派的口号统统走向反面,成了老百姓反左的口实,如“零元购”(编按:指不法分子聚众“快闪”抢劫),LGBTQ(多元性别),Abolish ICE (取消移民和海关执法局),defund the police (削减警察经费) 等。

但仔细分析一下毛泽东的遗产,就会看到非常不同的现实政治意义,以及“毛粉”中的巨大差异。比如群众中反贪官和反贫富两极化的情绪,同毛的回归有很大关系;毛泽东热往往表达的是对现实的不满,对当局是一柄双刃剑。如何对待毛的遗产,关系到中国往何处去的重大问题。

毛泽东也有多面,为后人各取所需。从总的情况来看,随着时间推移,负面如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文革对中华文化和精英的摧残等,正在被遗忘或忽略,而历史功绩不断被发扬光大。后代人总是记吃不记打,因为他们希望国家变得更好,需要作为继承人的自尊。

从1990年代起,“毛泽东热”就不时在中国回潮,到现在已连成一股持续不断的洋流,很少再听到对毛的批评声音了。现在民间流行称毛“伟人”或“教员”。二者相差很大,但反映的都是客观、真心的评价。鉴于其历史功绩及精神境界,称毛“伟人”毫不为过。毛生前曾就林彪送给他的“四个副词”:“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对来访的美国友人埃德加·斯诺表示“讨嫌”。

“造反有理”和“阶级斗争”是毛遗产中最核心的部分,也是对当局最危险的;没有当权者会提倡这些。毛的“谆谆教导”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但江泽民的“三个代表”,胡锦涛的“和谐社会”,以及中共近些年重新祭出孔夫子和“文化自信”,都与之背道而驰。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