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家里的孩子们即将从梦中醒来,她必须停下,她必须走。

必须停下,必须走。她对自己说。早晨的那杯咖啡,还在脑中翻搅着,繁乱的思绪如鼓噪的蛙鸣。她利落地攀上通往音乐室的阶梯,校园里人影疏落,她想起家里的孩子也差不多该在午后的时光中缓慢地入睡。来到音乐室前,里头亮着灯,调音师应该已经到了。

带着这般音调,她来到了这座岛屿,几经波折,即便很少离开学校,或教书,或读书,在不同的文本对不同城市的表述中,在她自己察觉之前,音调悄悄地变了。在这座岛,她尽其所能地仿制记忆中的场景,她收集咖啡,贪婪地翻阅杂志,踱步这座城仅存不多的书店,连用乡音说话都显得刻意;她也尝试躲在山边的图书馆,层层叠叠的书柜后面,曾经,随热带雨季倾泻而出的是对家国历史另一层面的表述,过去她所熟悉的文学批评理论全都在思维里拐了弯。在一次次变调的突袭中,她逐渐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依循过去的音调行事,她必须强迫自己习惯这座岛屿行走的步伐。数年下来,她的生活像是被任意贴满便利贴的留言板,布满了旁人的语调。

学生们步出校园之后,一切都沉稳安静下来,U字形的教学楼躺在午后蒸散的水汽中像极了一把巨大的音叉,她站在回廊的栏杆旁,静静看学校后山上,蓊郁的热带雨林,雨林深处,不时蹿升的青烟,机械怪手闷闷地吼。

日子像是被人拈过,再拈过的白色棉线。不过是下午两点,在雨林的绿意面前,她已感到十分疲惫,即便是早晨的那杯至今还在脑中躁动着的咖啡,也无法让她从紧凑的课时中苏醒过来。她想起数年前,在另一座岛屿,另一处山旁边的校园,山对面的教学楼围栏,下午两点,山涧里的蛙鸣声此起彼落,甚至狂躁。她从四小时连堂的上午苏醒来,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留给山涧旁的图书馆,略带霉味的书库,她搬了书,抱着电脑在窗边的座位就坐,蛙鸣声中,字里行间,她在日渐崩坏的世界里敲打着,找到独属于自己的音调。

一座潮湿的岛屿,一座仿佛被遗忘在校园角落的钢琴,是否还能保留原来准确的音调?下午两点半,微秃头的调音师是否已经从漫长的半日沉睡中醒过来?她隔着门仔细听着,反复敲击的单音,扭扭曲曲的音调,这架被人荒置已久的钢琴逐渐回到音调的正规。调音师在找寻回来的音色中开始莫名的曲调。弹得那么好,只是调音,不显得委屈吗?她看了看手表,近三点了,必须停下,必须走,她悄悄推开门。

“一切都还好吗?”她从故乡习来,音调中惯有的客气。调音师像是突然醒来,回过头,打量了她一下。“还好,就快调好了。”“待会儿请您到礼堂去,那边还有一台钢琴。”她必须把任务准确明晰地交代好。

隔着门上的小窗,她看到一位穿着棕色衬衫,微微秃头的男子,漠然地走向角落的钢琴。仿佛惯行着某种特别的仪式般,男子先是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打开琴盖,卸下琴板,井然有序的钢弦,还包着深绿色的绒皮,琴捶的颜色有些泛黄了,仿佛一触键就能击落潮湿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