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思考深度不及世界级政治家
1990年,邓小平提出著名的“二十八字方针”:“冷静观察,稳住阵脚,沉着应付,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决不当头,有所作为。”其中,“韬光养晦”成为中国外交的重要策略,对中国的国际行为产生深远影响。然而,自2013年以来,中国逐步放弃这一方针,转而采取更为强硬的外交立场。在中美竞争加剧之下,修昔底德陷阱似乎正逐步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面对这一局势,不少人呼吁回归韬光养晦,认为这是缓解西方敌意、实现和平崛起的唯一选择。
强制技术转让是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常见策略,并不违反关贸总协定(GATT)和世界贸易组织(WTO)规则。例如,日本战后崛起的关键举措之一,就是强制外资转让技术。在1999年11月签署的中美《市场准入协议》中,美国利用中国急于入世的心理,迫使中国接受许多苛刻条款,包括一些超越WTO规则的内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剥夺中国对外资施加技术转让要求的经济主权,制约中国的自主发展能力。
局势的根本转变始于1938年,外部压力成为关键变量。纳粹德国的崛起威胁欧洲安全,而日本扩张直接冲击英美在远东的利益。这种双重威胁促使两国找到共同利益,逐步走向结盟。然而,即使在此背景下,英国的海上霸权直到1943年才彻底让位于美国。英美权力的转移,与其说是美国韬光养晦的成功,不如说是外部威胁催生的历史机遇——正是特殊的时代背景造就美国的崛起。
有关英美霸权和平交替的说法,实际上是对历史的误读。美国从未掩饰取代英国霸权的意图,更未排除与英国一战的可能性。美国在一战期间目睹英国海上霸权威力,遂决心打造一支无敌海军(a navy second to none),以确保核心利益不受英国威胁。英国心知肚明,并采取多种措施,试图遏制美国海军崛起。英国驻美大使甚至与美国官员公开讨论两国开战的可能性,双方海军也曾制定针对彼此的秘密战争计划。在两战之间,英美关系始终处于“非敌非友”的微妙状态。
此外,中国体制长期受制于反智主义,很难培养出如沙赫特(Hjalmar Schacht)或艾哈德(Ludwig Erhard)这样的卓越经济战略家。这两位德国经济部长凭借深厚的知识体系和创造力,为德国复兴设计深远的经济路径。相比之下,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自主规划上,至今尚未涌现具备类似水平的战略设计者。
(作者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访问学者)
但中国过去的发展成就,是否完全归功于韬光养晦?提出此疑问,是希望摆脱单一化理解。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并非孤立存在,而是深度嵌入全球体系,外部环境对其发展产生重要影响。因此,韬光养晦是否如设想般发挥作用,很大程度取决于外部条件,而非中国单方面的策略选择。
美国经济融合中国的策略,与冷战时期对待东亚盟友的方式截然不同。美国对日本及其他东亚盟友单方面开放市场,在提供大量经济和军事援助的同时,容忍它们采取高关税和限制外资等经济民族主义措施,保护本国市场。相比之下,自1972年以来,美国从未给予中国普惠制待遇(GSP),对中国的最惠国待遇也非无条件,而是每年须经国会审议。1992年,通过市场准入谈判,美国迫使中国承诺大幅削减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尤其是承诺“不对任何产品实行进口替代”。双方签署的《市场准入谅解备忘录》对中国经济产生深远影响,成为中国“以市场换技术”政策的起源。
对于寻求绩效合法性的中国当局而言,几乎无法抗拒美国对中国发展路径的塑造。凭借强大软实力,美国将激进的市场转型和深度全球化(deep integration),描绘为“转型国家”唯一正确的道路选择,而中国对这种市场原教旨主义主张(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的评语),尤其是后者,没有深刻的质疑,反而深以为然。这一结果进一步彰显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后,全球资本主义的制度性胜利。作为冷战赢家,美国充满自信,认为可以通过将中国深度融入世界经济,实现对共产主义中国的“改造”。
“以市场换技术”的实质是放弃自主发展。这一策略注定难以成功,因为西方跨国企业不可能真正转让核心技术,以培养潜在竞争者。尽管这种变相的“进口替代”政策成效有限,但在1990年代出现的强制技术转让个案,已引起美国高度警觉。
美国前驻华大使洛德在1989年秋季号《外交季刊》中,准确预测中国政治经济的演变路径。他指出,中国不可避免地将依赖从西方获得“市场、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由于苏联式社会主义已不是可行的选择,中国除了转向西方,别无他路。因此,他建议美国对天安门事件后的中国保持市场开放,并适度转让技术,以诱导其深度融入全球经济。这体现在,他主张中国应向美国对等开放国内市场,实施贸易和投资自由化——这些建议最终成为克林顿政府对华全面接触政策的核心。
相反,片面追求外向型经济增长,为此而不惜牺牲某些重大发展利益的做法——即走上依附发展的道路。(明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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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质上看,韬光养晦无非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现代版,即对外保持低调以避免激怒强权,同时积蓄实力,为未来崛起创造条件。这一策略的成功需要两个关键前提:其一,能有效隐藏真实意图,麻痹潜在对手;其二,发展进程不受外部势力的严重干扰。
美国情报官员出身的学者白邦瑞,曾将韬光养晦描述为自毛泽东以来,中国意图取代美国霸权的秘密战略。这一说法显然过于夸张。
更关键的是,韬光养晦有其名,却未必有其实。邓小平对于强大后的中国如何作为,仅提到应“为人类做出较大贡献”,但“贡献”具体为何?中国与世界,尤其是其他大国,应如何相处?邓小平并未给出清晰答案。他更关心的是如何通过经济繁荣维持政权的合法性,而非设计持久复兴的国家大战略。
由此可见,美国允许中国搭便车、享受出口导向的增长奇迹,绝非免费午餐,而是要中国付出放弃经济民族主义(亦即放弃自主发展)的代价。如果邓小平提出韬光养晦的初衷,是为中国争取自主发展的时间和空间,接受这些“反发展”条件,实际上使这一战略失去原有意义。
美允许中国搭便车绝非免费午餐
事实上,自1992年起,中国在思想和体制上逐渐发生与韬光养晦本意相悖的变化。对美国外交政策的现实主义逻辑认识不足的中国,将中美关系视为对外政策的重中之重,幻想能从美国获得类似马歇尔计划式的援助;同时,为了稳住对美出口,外交上竭力迎合美国,甚至不惜放弃必要的抗争。典型例子是,在联合国讨论国际安全问题时,中国在承担国际和平责任上成了“弃权大国”。这种形式上的韬光养晦,未能换来中国自主发展空间的扩大。
因此,邓小平审时度势提出韬光养晦,并不意味着自动生成一个深谋远虑的大战略,来保障中国的现代化命运。讽刺的是,中国现代化路径选择的关键动力,更多源自美国的“指引”,而非中国自身的系统化战略设计。
邓小平审时度势提出韬光养晦,并不意味着自动生成一个深谋远虑的大战略,来保障中国的现代化命运。讽刺的是,中国现代化路径选择的关键动力,更多源自美国的“指引”,而非中国自身的系统化战略设计。
问题在于,在现代社会,任何大国几乎不可能完全隐藏战略意图,尤其是在全球化的开放体系中。韬光养晦支持者常以二战前的美国为例,认为美国通过低调策略避免挑战英国霸权,最终以和平方式实现超越。
就战略深度而言,邓小平难以与阿登纳或吉田茂等世界级政治家相比。他对中国长期发展战略的思考深度,甚至不及基辛格推崇的另一位世界级政治家李光耀。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不久,李光耀便已指出:“像中国这样的大国,长期发展必须依靠内需。”这一远见之于中国未来的重要性,是邓小平未曾明确提出的。
毛泽东和邓小平推动中国现代化的努力,本质上是任何落后国家都会追求的基本国家目标。事实上,邓小平在1990年内部谈话中提出韬光养晦,仅三年后便随着《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的出版公开化——与其说这是秘密战略,不如说是为了压制国内保守势力而采取的务实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