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自己的来去,只有大自然仍然是美的,山谷里的杜鹃花,该开就开,枝头的秋叶,该落就落,化为春泥更护花,有意无意,都是因缘。
弘一法师修南山律宗,良宽禅师修禅门曹洞宗,可是两首诗的诗句,呈现的都是近似的情境,反映的都是一样的心情。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在获奖讲演中就特别提起良宽禅师和其《绝命诗》:“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
但从弘一早年留日时期及他出家后的行迹看来,两人似乎没有什么交集,我倒认为这是两人一生修行的感悟,殊途同归,最后认识的境界都是一样。
还有一回,他外甥行为恶劣,他回去也不说什么,一起睡了一夜,次日起来,说自己老了,弯不下身子,请外甥帮忙他绑脚带,外甥正低头绑系,突感觉颈项热热,抬头一看,老人正默默看着他,眼泪却簌簌落下,刹那间,那外甥的心都软了,当场感悟。这是悲,是悯,也是慈,是一种无声的温度。
如此评语,坦然直率,让人怵目惊心,犹如当头棒喝,犹如这位老人的热泪,默默看着自己,簌簌落下,因为情真,所以意切。
他生活于相当中国乾隆、嘉庆、道光时代,幼时就读于汉学名家私塾,习四书五经及老庄哲学。18岁削发为沙门,22岁云游至今日本本州西南冈山县的圆通寺受戒,修曹洞宗,僧名良宽,字大愚,全称“大愚良宽”。
有慈有悲,是因为有悯,因为有真,更因为有痴,就好像他写的字。
良宽禅师(1758-1831)在日本,是个有趣的人。
或如专栏,写了这些年的闲人闲语,终究也只是把一些文字写出了就是了,似乎有点什么,其实也没什么。
诗里的人生和世界一样,一切都是自然,自然就是一切,来去如是,便是如实的生活,其他什么都是多余的事了。
良宽一生,住草庵,行乞食,过着孤独清贫的日子,生活身无一物,随身只有一个擂钵,可以擂味素、研米、洗面,甚至洗手洗脚;但他却日日如常,快乐得像一个小孩。
他留下的书法,许多都是这种稚拙的“儿童字”,但他写的草书,却写得风姿跌宕,点划转折,严于法度,可见其书法功力。
但他后来写的楷书,却完全抛弃法度,把他多年修炼的书法功力,毅然全部放弃,只是率性挥洒,追求自己的个性,返璞归真,只表现出一片平淡天真。
他曾说过,自己有三样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书家的字、厨师的菜,诗人的诗”,因为这些人的作品往往只有技巧而没有自性,缺少自然而然的品质。
甚至弘一最后写的“悲欣交集”四字,写法布局,也和良宽写的“天上大风”很像,有人认为弘一很可能是受到良宽的影响(巧的是良宽晚年为照顾他的中村右卫门写的遗愿文中就有“悲喜交集”的句子)。
这是日本文政十三年(1830年)春天发生的事,这时他已73岁,次年示寂,却仍是一片童心,天真烂漫。
一年春天,他在故乡新潟县的一处农村,走过村头土堤,一群孩子在堤上放风筝,却苦无好风。一名小孩看见过他,便拿一张大纸给他,请他在上面写几个字,说是要做风筝,他问小孩想写什么,小孩说就让风大一点吧,他提笔在纸上就写了“天上大风”。
如同“天上大风”这四个字,就像小孩写的字,那么率意,天真,只是一心想把字写出来就是了。
写了这些年的闲人闲语,终究也只是把一些文字写出了就是了,似乎有点什么,其实也没什么。
在圆通寺修行12年,精研汉诗书法,34岁开始云游四方,后在故乡新潟县山上结草庵生活,74岁示寂。
如同被认为是良宽代表诗作里写的“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那么自然,如此随意。
这首诗,会让人想起弘一法师辞世诗所写的“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良宽留下的书信,就记录有他向友人借过王羲之法帖,也有谈到怀素《自叙帖》的临习情况以及临习大字《瘗鹤铭》等感受,还提到张旭的《古诗四帖》、黄山谷书《庐山七佛偈》等著名书法,故看他写的草书,法度娴熟、线条圆劲、笔锋灵动,势如怀素,可见功力深厚。
他还有一首和歌辞世诗,也有类似意境:“吾何所遗,春日樱花。山谷杜鹃,枝头秋叶。”
“天上大风”四字,是他留下来最著名的一件书法,字写得东倒西歪,稚拙烂漫,像儿童写的字。他写这四字的故事,也确是为了一群村童。
他留下许多有趣的故事,许多和孩童有关,其中一个是有次他傍晚和村童玩捉迷藏,夜幕低垂,村童都回家去了,他却在草丛里躲了一夜,一直苦等玩伴来找他;这份天真,是真,也是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