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和刘家昌在同一时候相继去世,对华人世界的流行文化史而言,具有一定的时代坐标意义。他们两人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就以浪漫、柔性的创作情怀,征服全球华人社会。他们的作品及影响力,从文化意识形态的角度,在冷战期间为国民党的威权政体,对外增加民国文创的软实力,同时淡化当时的威权统治色彩。在流行文化的生态意义上,两人在言情小说和音乐创作上的多产,让台湾自1970年代就建立起成熟的娱乐文化产业,也打造出一个从阅读、出版到唱片、影视的爱情产业链。

台湾的爱情产业链影响深远,而且在传统国民党的话语中尚未衰退。2018年国民党的韩国瑜赢得高雄市长选举后,就宣布琼瑶作为高雄市爱情产业链总顾问;韩国瑜在竞选期间亦宣称要建造爱情摩天轮,发展爱情产业!

冷战期间的台湾,这个极具经济和社会意义的爱情产业链,由于没有政治和社会意图,容易被威权政体所接受,而且将社会受众导向情感需求和柔性想象,并不会为威权统治带来思想上的反扑和压力。但是,由于产业链须要重复产出才能维持运作,也造成琼瑶的言情作品形成套路、内容模式化,为求快速生产而致思想单薄,最后变成流行文化上的流水作业。

事实上,在改革开放以前,中国大陆的书刊与文学并没有在新马绝迹,但论种类、质量和内容,远逊于港台作品。台湾即使在1987年解严以前,仍划出一定的艺文学术空间,提供相对的出版创作自由。来自台湾的杂志、文学、电影、流行音乐,为新马华人社会提供极大的知识来源和滋养空间,从余光中、杨牧、白先勇,到琼瑶、古龙、柏杨,丰富了新马华人社会的人文、思想、心灵和娱乐需要。台湾对东南亞的文化濡染影响广泛,从精英到普罗、从高雅到流行,都产生莫大作用。

爱情产业链意外抗衡左翼宣传

刘家昌作为华语歌坛的殿堂级人物,他的音乐既有柔情婉约,也有家国情怀的元素,不仅在台湾引起共鸣,在新马华人圈也有极大影响力。《梅花》和《中华民国颂》隐喻中华民族坚韧的品格,传递出对故土的思念与民族凝聚力,对生活在多族群文化的新马华人,提供对本族的文化信心。

在大陆对外隔绝期间,中华文化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这些音乐与歌词增加海外华人的情感共鸣和民族自信,有利于国民党的国族论述。换言之,即使在冷战和威权时期,台湾的文创影响和文化软实力也不容小觑,成功地在海外协助台湾延续“文化中国”的意象。

琼瑶的小说和改编的电影,大多以浪漫、纯美的爱情故事为主题,不涉政治和社会议题,虽然偶有扭曲和偏激的爱情观,但是常蕴含中国传统文化的意象,例如诗词、书画和隽永的文字。她的故事情节不仅表现个体的情感纠葛,也隐含对中华文化优雅的想象;后来透过影视作品,也呈现出台湾社会从小康到中产的稳定和成长,正好对比大陆在文革时代的动荡。这些作品输出至新马华人社会时,不只影响海外华人的中华文化认同,也强化跟台湾的情感联系。

可资玩味的是,国民党政府当时大力推动中华文化复兴,以和中共区别,但它在海外最成功的文化输出,则是以琼瑶、刘家昌、凤飞飞这些流行文化教主为首的“爱情产业链”,而非其他高大的民族叙事。台湾社会在民主化和本土化以前,流行文化的产业生态最大的特色,就是围绕着琼瑶等人的爱情产业链而建立起来的。香港流行文化产业比较有多元特色,既有江湖侠义、都市风情,也有科玄奇情、無厘头文化等等。但台湾从琼瑶、三厅电影、皇冠出版以降,一个跨越两岸和海外华人社会的爱情产业链,统领华语文流行文化三四十年。

不过,随着社会变迁和多元开放,这个爱情产业链逐渐动摇。琼瑶的情爱观及爱情王国,在当代早已面临不少冲击;相对而言,刘家昌的音乐仍有极大共鸣,未来还会在华人世界长期流传。可是无论世间变幻如何,在全球华人的流行文化记忆中,永远都为琼瑶与刘家昌保留了位置。

在国民党执政时期,特别是在冷战背景下,台湾试图以“中华文化正统”自居,与中国大陆竞争法统和道统的正当性。因此,通过文艺作品和流行文化,扩大在海外华人的文化影响,加强民族认同,亦属其中的文化策略。

吊诡的是,这个本来是去政治化的爱情产业链,在冷战时代,却意外地在新马华人社会,成为抗衡左翼意识形态宣传的有利途径。左派人士所推崇的文艺作品,要反映社会现实,文艺要为政治服务,他们将琼瑶小说、二秦二林电影、刘家昌、凤飞飞的歌曲,视为灰黄文化、靡靡之音。可是台湾爱情产业链延伸出来的文学与影视,富有浪漫想象和文化情怀,反而更契合年轻群体的柔性情感和心灵需要,结果大受欢迎,出乎意料地发挥抵御左翼思潮的作用,在东南亚各地通行无阻。

即使在冷战和威权时期,台湾的文创影响和文化软实力也不容小觑,成功地在海外协助台湾延续“文化中国”的意象,对东南亞的文化濡染影响广泛,从精英到普罗、从高雅到流行,都产生莫大作用。

(作者是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董事)